由于這場爭斗高下之分已十分明朗,又有德高望重的“老鬼”在其中調解,所以這次洪衍武和“八叉”一方重新座回到談判桌后,進展相當順利。
沒費多少工夫,他們就達成了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解決條件。
其具體內容,主要有三條。
首先是“八叉”、“小地主”和“弓子”三方,答應以兩千四百元的價碼,來交換40路整條線路的歸屬權。這其中的一千元他們就帶在身上,現場交付,其余一千四百元,則答應將在十日之后給付。
表面看起來,這與洪衍武開始的經濟訴求似乎有不少差距,但他其實很明白,“玩主”不講究“碼銀子”,再大的“把子”手里的現錢也沒多少。
再說這段以來,“八叉”他們幾個不但毫無進項,那些受傷的手下們也得他們來掏錢善后。更何況,這中間無錯還有一筆請中人、請幫手的錢呢。所以說,這基本上已是“八叉”他們咬著后槽牙才能擔下來的一個數了。恐怕就是再硬擠,也沒多大油水了。
既然如此,洪衍武也就相當理智地同意了,沒有再不切實際地要求更多。
其次,就是“大老屁”和“老褡褳”同樣在現場各掏了兩百塊,就算是他們為今天對洪衍武拔槍一事賠禮道歉。
這一條,要說起來完全是“老鬼”自作主張。他的目的既是想要“大老屁”和“老褡褳”出一部分費用,來替“八叉”他們填補一部分洪衍武對金錢的要求。也是想借他們欠的人情,讓他們徹底放棄日后報復的打算。
要說起來,這可真不是“老鬼”沒事兒操閑心,主要這幾個主兒手里有槍,真要再干起來,弄不好就要出大事。別忘了,一旦涉及火器,在公安局那永遠都是大案。他這也是為南城“玩主”圈子的整體安寧才做的考慮。
對此,洪衍武和已經嚇破膽的“大老屁”和“老褡褳”均無異議,他們都表示愿意就此和解,再不找彼此的后賬。
至于最后一條,那也就是對洪衍武“抬人”行徑的懲處方式了。
“老鬼”是個辦事力求公正的人,他天下絕沒有誰能把便宜都能占盡的事兒。所以既然在錢上,“八叉”一方已經忍痛付出了極大代價,那么對于洪衍武犯規矩一事,他就必然不能包庇,也好給眾人做個交代。
本來按規矩,應該是當眾施以“三刀六洞”之刑,目的是為圈子里其他不重規矩的人做為一種警示。但讓眾人都比較意外的是,在這一點上,洪衍武還提出了另一種解決方式,他居然表示愿以和陳力泉“金盆洗手”,徹底解散山頭退出江湖的方式,來代替“三刀六洞”的懲罰。
實話實說,在座的全是老奸巨猾的老江湖,可沒人真會認為洪衍武是悔悟至深,想為小字輩們做個表率。每個人其實都清楚,這小子不外乎是想借此逃脫肉刑之苦,拿著斂來的銀子去過舒服的小日子。
可重要的是,一方面洪衍武剛才手持雷管要填火爐子的余威,已經深深刻在了這些人的腦子里,誰都清楚這是個惹不起的生混蛋,要是硬逼他,被記恨上,日后恐怕后患無窮
而另一方面大家也都清楚,如果洪衍武這一步邁出,也就意味今后,他再也不能為扒竊地盤和“搶佛爺”之類的利益問題,與眾人發生任何爭執了。
相比之下,堅持施以嚴刑,只會增添彼此間的仇怨,損人不利己。但要是少了這么一個不怕死的混主兒做對手,那對每個人來說,卻等于少了一個隨時引爆的定時炸彈。到底該如何選擇,又有可遲疑的?
于是對此事,大多數人的反應都是暗暗松了一口氣,誰也沒去為這事較真,都點頭一致同意了。就連“八叉”本人,都覺得今天出的“血”有點送瘟神,破財免災的意思。心里多少還好受了點兒。
總之,這次談判讓洪衍武徹底心想事成。
而“老鬼”這個中人也沒有白忙,能成功調解這么驚天動地的“碴錛兒”,他不但賣了談判雙方各自一筆大人情,威望和名聲自然更上一層樓。
唯有“八叉”一方是鎩羽而歸,不但丟了面子還得“大出血”,算是賠本賠到姥姥家去了。
就這樣,“京華飯館”這劍拔弩張、波瀾橫生的一夜,最終得以和平的方式結束。
當晚十一點,在長安街電報大樓對面,首都電影院邊上的“新豐飯館”小吃部里,洪衍武、陳力泉、“小百子”還有“紅葉”、“淘氣兒”和他們的幾個小,都坐在兩張拼在一起的方桌上,高舉酒杯,歡聚一堂。
他們的面前滿滿騰騰擺了一桌子,不過倒沒有山珍海味,也就是“煮花生米”、“蔥拌豆腐”、“芥末墩兒”、“芹菜腐竹”、“涼拌白菜心”,這一樣兩份的十盤涼菜,外加八升啤酒和每人面前的一碗餛飩。
這可不是洪衍武吝嗇,掖著腰包里的一千四百塊耍小摳。其實主要還是因為這年頭餐廳普遍點鐘就關門,晚上能喝酒吃飯的地界兒少得可憐。
要是一家一家的數,晚上還在營業的,除了前門樓子的“日夜大食堂”以外,也就是東四的“青海餐廳”,西四一家餛飩鋪,和這家“新豐飯館”了。
并且相比較而言,“日夜大食堂”在“八叉”的地頭上,“青海餐廳”夜里又只賣包子稀粥,西四的餛飩鋪呢,僅一個窗口營業不說,還得端著在戶外吃喝。所以看,也不如離白廣路較近的“新豐飯館”合適。
所以一點兒不瞎掰,能在這個點兒有這么一桌子,其實對于屬夜貓子的、喜歡晚上涮夜、胡搞漂著的主兒來說,已經是極為難得的一桌豐盛宴席了。
碰了幾杯之后,按照通行規律,下面的流程也就開始進入吹牛侃山階段了。
可就在“淘氣兒”剛給洪衍武點上一根煙,還沒來得及對其進行吹捧恭維的時候,“紅葉”卻猛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來。
他馬上萬分焦急,壓著聲音就沖洪衍武喊。
“武啊,你那‘火雷管’還身上呢!別他媽抽了,快跟我出去……”
可洪衍武這么一聽,不但滿不在乎地露出了壞笑。而且竟然還伸手進懷,掏出來一捆“火雷管”,隨后極不在意地揮手一甩,就沖他扔了。
“你要啊?給你!”
就這一家伙,讓“紅葉”怒目圓睜,連罵都罵不出口了,他甚至感到頭發都快立起來了,還以為的命很有可能就此交代了。
因為他可是“火雷管”的成分是雷酸汞,這種起爆藥,對火焰、針刺和撞擊都極為敏感,稍一不慎,就能引起爆炸。
可沒想到,等到他手忙腳亂地把一把接住,鼻子卻差點沒氣歪了。
敢情份量不對,假的!
“操,這玩意!”“紅葉”怒罵一句,緊著抽出一根,把紙質的加強帽這么一拽。得,里面的“餡兒”頓時暴露。
“你丫可真行,里面全是沙子啊!”
見“紅葉”一臉的哀怨,洪衍武當場大笑起來。
“哈哈哈!‘紅葉’?敢情你也有走眼的時候?”
“紅葉”這下更掛不住臉了,半氣半惱地興師問罪。
“嘿,我們哥兒幾個今兒好心好意來幫你,敢情全讓你兔崽子給當猴兒耍了!我抽你小子信不信?”
洪衍武趕緊勸慰,語氣認真且恭敬。
“息怒,息怒!哥哥,確實是我的不是,您別生氣。可話說,要不是有您配合,靠您的專業知識和真實反應,哪兒能有那么好的效果啊?不瞞您說,其實我就是為了讓您在不知情下幫我打個配合,今兒才特意請您的……”
“紅葉”這才恍然大悟。
“好小子,合著一開始,我就在你算計里啦!你跟誰學的這么奸啊?”
因見“紅葉”神色見緩,洪衍武便又開始臭貧。
“哥哥唉,還用問嗎?就跟您學的,咱也一本三國定天下啊。您給評價評價,我今兒唱的這出樣?”
沒想到“紅葉”一聽這話,還真是捧場。
“嘿,要說就你這玩意,還真下了工夫做的。光看外表,管殼、加強帽,都對,能以假亂真。還有一條,你小子當時要點雷管時的那表情啊,簡直天衣無縫。要我說,你丫真是太能裝了,不去演戲都糟踐了。高,實在是高!”
“您過獎。不知深淺,還得磨練。”
洪衍武嘴上謙虛,心里得意,可“紅葉”的話鋒一轉,卻又問了個讓他大為撓頭的問題。
“唉,不過啊,你又沒進過礦,就雷管長樣兒呢?你哪兒見過這?”
洪衍武眼珠一轉,又開始奸笑。
“我說哥哥唉,您讓我留點底兒行不行?大姑娘都已經上轎了,您就別打聽是哪兒家的媒婆啦……”
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同樣的一個夜里,同樣的一個時刻,在“日夜大食堂”的二樓,“八叉”一伙兒人卻是在喝悶酒。他們每個人都情緒不高,的意氣風發和嗤笑吆喝全都消失了,今天個個成了癟茄子。
“兩千四!這可是兩千四啊!他也不怕把給撐死!真敢開牙啊!”
“小地主”剛咽下一口苦酒,就又肉疼得拍了桌子。
“八叉”則哀嘆了一聲。
“行啦,剛才差點讓人連鍋端了,多少錢,能買命也不貴。何況事已至此,再念叨還有意思!”
“小地主”仍然不忿,怒火中燒。
“還別這么說,你咽得下這口氣,我可真不該往下咽。合著這小子妥妥地成了個財主,最后還一戰成名,全身而退!咱們呢?錢一個子兒沒少掏,和‘大老屁’、‘老褡褳’他們差點鬧掰了,就連面子也掖屁股底下去了。媽的,會有這么便宜的事兒啊!”
“八叉”仍在嘆氣。
“那又能著?咱們已經在‘老鬼’面前認頭了,再反悔可就是跟兩家作對!說句不中聽的話,要把‘老鬼’惹‘翻兒’了。你,我,綁一塊,胳膊根兒抬得起來嗎?”網不跳字。
“小地主”登時就被堵了嘴,隨后不由氣勢盡喪。
“唉!倒不是說別的,我現在呀,就琢磨一件事兒,你說……他就不能是假的嗎?要真是假的……”
“八叉”搖起了腦袋,他到底城府夠深,一句話直中要害。
“就真是‘紅孩兒’玩了個大花活,你也甭后悔。我還告訴你,只要當場軟了,沒敢翻篇兒,那就是咱們輸了!再者說,你也不想想,就這小子面對槍口都不在乎的瘋勁兒,再加上能把咱們五個‘把子’耍得滴溜亂轉的腦子,你再惹他還有能有個好嗎?那才是真嫌命長呢!”
“小地主”頓時愣住,陷入了暫時的沉默,隨后醒悟,又不由自主念叨了一句。
“紅孩兒啊紅孩兒,你小子可真有能耐啊!壓不住啊,服啦,服啦……”
“八叉”看“小地主”似乎想通了,便又從另外的角度寬慰了一句。
“唉,說到底,總算有件好事,畢竟這小子今后不會再跟咱們爭啦。而且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誰都有大輪回,我報應。”
可此時“小地主”卻一禿嚕到底,再沒了志氣。
“得,也別說了。打明兒起,咱哥兒幾個就好好當碎催,給人家湊銀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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