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百姓們真的挺麻木無知的。他們根本沒有發覺到,京城飯館的菜肴價格早就跟著副食提價水漲船高,悄無聲息翻上好幾倍了。
過去僅幾毛錢的“木樨肉”、“回鍋肉”,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塊錢、一塊二。過去定價才一塊錢的燒雞,變成了三、四塊。
這才不過多半年啊,就這么高的漲價幅度。如果不是因為去飯館吃飯和百姓生活距離太遠,恐怕早惹得民怨四起了。
反過來說,和百姓生活密切相關的漲價也一直普遍存在著,只是做的更隱秘。
比如說,當年的菜價是分等的,什么等賣什么價錢。這樣就經常出現問題,商店常常自己提等提價,把本來是三等應該賣七分錢一斤的蔬菜提高到一等,每斤賣上一毛錢。
雖然當年報紙都公布政府頒發的調整價格通知,有人買菜時會特意帶著報紙去買,就為了看看商店是不是漲價了。可即使這些人發現問題,也束手無策。
副食店應付起來就一句話。“同志啊,快馬趕不上青菜行啊,這報紙上的價格是死的,可實際上價格隨時都在變化,這又漲了,我們也沒辦法。難道你為了自己的幾分錢實惠,要讓國家遭受重大損失?”
這反倒顯得挑剔的人小氣,無理取鬧了。
這就是社會當下的普遍生態。不經意間,“為人民服務”開始向“為錢服務”轉變了。
就連洪衍武上班的“天興居”,最近也把炒肝的價格每碗調高了四分錢呢。因為若不如此,上漲的成本怎么辦?何況利潤少了,沙經理也沒依據給大家發獎金啊?那就只好讓顧客吃點兒虧了。
但即使如此,這些也只是表面化的毛毛雨,如果人們換位思考,應該是可以理解的。可完全讓人難以接受的,卻是由價格活躍進一步引發的,商業系統加速和黑幕交易越來越嚴重的問題。
啤酒搭涼菜此舉,在百姓心中,大概認為是最早出現的“搭售”行為。其實這錯到家了。大批量的搭售行為早已活躍在商業系統內部循環之中了。
比如拿香煙來說,“牡丹”、“友誼”、“禮花”這類甲級煙正常渠道根本見不著。“大前門”、“鳳凰”、“大重九”、“京城”、“香山”這些乙級煙也不好買。可“北海”以下的丙級、丁級香煙就有點滯銷了。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煙草公司往下配煙,自然要“搭售”,好煙和壞煙一起批發。你想要好的就不能不要壞的,誰都明白這個不算明文規定的“規矩”。
而商店拿到這些煙呢,好煙自然就變成了“內部福利”,壞煙就無所謂了,能賣就賣,賣不出就砸手里,任其變成真正的“壞煙”,反正損失不是自家,沒人心疼。
另外,除了真正的、實在的“搭售”。還存在著一些弄虛作假和名義上的“搭售”呢,那就更過分了。
比如說洪衍武賣給山東人的那些皮鞋。這些被加過價的高價鞋山東人是怎么消化的呢?
山東人有兩種辦法,第一種是為了銷出去,跟別的單位簽虛假合同。
他們把從洪衍武手里買來的三十多元一雙皮鞋,在合同中只標價二十元,同時“搭售”一批只在紙面上存在的“貨物”,借此獲利。而另一家單位最后或以報損處理,或者再把從來不存在的“貨物”賣到其他地方去。
第二種是山東人自己的單位留下這批鞋內部分配,那么就要在進貨環節進行處理。他們只需把這批鞋作為進貨時的“搭售”商品記賬,便可以通過賬目的審查。
當然了,這些“戲法”在商品價格越來越松動的形勢下,必然還會衍生出更多的手法和形式來。
而且由于背后蘊含的利益變得更多了,就像被打了一針催化劑一樣,或是“芝麻開門”的神奇咒語一樣,讓一扇扇原本半遮半掩的方便之門都為之迅速洞開了。這種趨勢根本無人能阻止,也無法阻止。
洪衍武作為身在其中的人,又是每天琢磨這些事兒的人,恐怕是最早搞清這里面的奧秘的人了。而一旦他融會貫通了,也就更敢開牙了。
他現在覺得最好做的生意其實不是電視,排在第一位的應該是煙酒。道理也很簡單,在公款消費占主導地位的年代,這些才是主要需求。
像六月份第一筆生意,他就走了兩箱中華香煙。
外匯券買入價是五塊一條,可他知道這東西的稀缺性,乍著膽子給人家報了二十塊一條。沒想到兩千塊順利到手。居然實現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潤了。
第二筆生意又是六箱茅臺。酒當然是越陳越好,他就沒動自己的存貨,而是用六塊六外匯券一瓶的價錢從商店現買。后來以三十塊一瓶倒給了對家。利潤同樣三倍以上。
還別看這兩筆買賣甜吧,可很快洪衍武又被真正的行情嚇了一跳。
因為且不說他隨后得知,買“中華”的人就地倒手,以三十元一條的價格,原地就把兩箱煙倒給了別人。正在四處找他想再買煙呢。
那促成茅臺生意的手下也來找他通風報信,說那買茅臺的人覺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喝多了漏了底兒。敢情在他們老家,茅臺都七八十塊呢。
這還不算。事實也證明,京城腦子活泛的人并不止他洪衍武一個。很快他就發現有人從特殊渠道弄來的茅臺,拿到大街上對外兜售,報價高達四五十元,居然一樣有人肯買。
這種種情況讓他真正明白了價格體系松動意味著什么。這是各顯神通,層層扒皮啊,價兒就是這么炒起來的。東西真到老百姓手里,能便宜得了才怪呢!
是的,這對洪衍武是好事,他發了。
五月份,他因為把頭半月的錢和精力都耗在收印石字畫上了,當月賺得雖不少,賬面財富卻不顯增長。
一個月下來,他手里現金僅有二萬外匯券和十萬人民幣,庫存電器也幾乎耗盡了。顯得倒像是賠了六七萬似的。
但六月份里,他的現金就驟然膨脹起來。
因為更敢于要價了,比上個月干得要輕松得多,卻掙了十一萬。到月底為止,他手里已經控制了整整十萬的外匯券和十三萬人民幣了。
而既然擁有了充足的資金,當然就可以領紅包了。于是在洪衍武給濱城的“大將”打了一個電話之后,在他把一些手下動員起來后,京城、廊坊、津門、石家莊、濱城五個城市里,統一的行動開始了。
目標,是把所有在郵局里能買到的整版猴票一網打盡!
同樣的,也是從這時開始,社會變亂了。有一個詞開始逐漸成為社會熱點詞,那就是“價格”。
在以后相當長時間里,在各種調查中,價格的關注度,幾乎總是排在第一或者第二位,而且經常與問題不相上下。
之后的物價大檢查也經常進行,物價局很快就變成了非常出名的局,各地的物價檢查所、監督站,也是很厲害的。
在今天回想起來,這個歷史階段,既是整個社會都在闖價格關的開始,也是國家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驚險跳躍開始,目的當然是最終讓價格成為引導資源配置的信號。
但也不能不承認,我們曾經花那么大力量消滅市場、消滅價格確實是走了一個大大的彎路。現如今再恢復市場、承認價格,要付出的代價也必然是相當沉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