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知道這件事兒到底怎么回事,咱們得從二月臨近月末的時候,大食堂勤雜工小孟的母親,突發性腦溢血住院的事兒說起。
因為雖然及時就醫,人到底是救過來了,但老太太左半邊肢體沒了知覺,還得住院繼續治療。
要知道,當時可是沒有所謂的“護工”這說的,照顧病人吃喝拉撒,那都得靠家屬自理。
好在當時的家庭兄弟姐妹都多,小孟跟兄弟姐妹一起輪值陪床,倒也不算太為難。
可麻煩的是,偏偏第二天小孟陪床的日子就趕上了他上大夜班。那天還是本月末最后一天,2月28日,周六。
這就是說,誰要是替他,晚上十點起得在食堂待上一宿,直到第二天早上八點,給周末加班車間做中飯的幾個人來了才能下班。
而且因為第二天是周末,廚房不用做早飯。這一宿的工作任務也很重。除了要負責周六夜宵后的公共區衛生。還得額外負責廚房內部的大掃除。
另外,最不劃算的是第二天回家之后還得補覺。這就讓這個休息日的含金量大大遜色,似乎虧了一天似的。
所以勤雜工開臨時會時,根本就沒人愿意跟小孟對調,誰都勸他跟兄弟姐妹們換換。
這一下給小孟愁的直上火。他是個老實孩子,原本就是他兄弟姐妹們誰也不樂意耽擱周末休息才推他頭上的。這下他可不知該怎么辦好了。
而龐師傅雖然挺同情小孟,對這種事兒也不好硬壓,畢竟大家都辛辛苦苦地干活。這個夜班又是輪著上的,憑什么讓別人吃虧啊?
人家幫忙是情分,不幫是本分,他也沒轍。
最多只能從革命同志的階級友誼出發,拿2月25日剛傳達的“五講四美”精神說事,盡力再幫著動員動員。
這樣這事兒可就僵住了。
好在真有個覺悟高的。勤雜工們討論這事兒的時,洪衍武在白案組的窗戶邊上聽見了,他見這事老半天都沒人抻茬。既覺著小孟不容易,又看不得龐師傅為難,就挺身而出把這事兒擔了下來。
用他的話說,雖然他跟小孟已經不同組了。但誰家不都有個急事嗎?何況又是為了照顧父母。只要炊事長同意,他就愿意幫小孟盯一天,調不了休也沒關系。不就白干一天嘛,義務了。
這一下皆大歡喜,大伙兒都松了口氣。對洪衍武施以援手,小孟也不知道怎么感激好了。而為這份仗義,連龐師傅心里也痛快了。
他甚至又開始琢磨,是不是該把洪衍武作為‘五講四美’的典型給推薦上去呢?
至于到了晚上呢,一開始情況也相當良好。
陳力泉因在家里待著沒事,也來義務幫忙。有他在,洪衍武干起活來就效率更高了。
倆人邊聊邊干,并不覺著累。干完了里頭再忙外頭,一直就沒歇氣兒。這樣還不到一點,他們就把所有活兒干完了,而到這時候也就餓了。
又趕上這天晚班的人獎勵他們倆發揚風格,特意給他們留了一盤子炸花生米,一盤椒鹽油梭子和十個豬肉白菜餡兒的包子。倆人這就動了酒興了。
可大夜里的哪兒找酒去啊?
洪衍武一琢磨,有了。干脆這些吃的拿牛皮紙一包,倆人就走了。
去哪兒了啊?去傳達室了。
看大門的李大爺,年紀將將六十,是個死了老伴兒的貧困戶。
他是河北人,戶口在京城。自己的一兒一女,卻都在老家成了家。
如今人家都有兒有女顧不上他。他自己也不愿意回去,那么每月除了領十四塊政府給的貧困補助,另外就是靠看大門的錢過日子。
還別說,“北極熊”連臨時工也比別處待遇好。一般情況下干這個活兒的也就十幾塊,可“北極熊”能給二十多。
這樣李大爺兩項加一起每月四十塊,都趕上別的廠一正經工人了,也就有倆閑錢喝上幾口了。
他喝的不是什么好酒,就是“毛三”散白。可因為長年累月老得守著這里,老頭兒每次一買就是一塑料桶。
而且別看李大爺窮,人卻不小氣。他愛交朋友愛開玩笑,就愿意跟別人喝酒聊天,因此身邊還總放著幾個八錢酒杯。
所以在他這兒,酒是可以管夠的。
這么著,洪衍武和陳力泉敲敲窗戶就把剛睡著的老頭兒給叫起來了。
人一上歲數睡覺就輕,李大爺脾氣又好,沒什么不高興的。反倒見著酒菜兒挺滿意。這樣仨人就邊喝便聊了起來。
其實京城人喝酒,最大的特點是聊比酒和菜還要重要。無論是摯友還是陌生人都能聊,悶葫蘆坐一起是喝不了酒的。
而且這種聊不談利害,不談交易,不計身份,閑談趣事中交流的重點是人的情分,充斥著彼此的性情與性格。
要是真碰上能聊一起的,往往能喝好幾個小時,這也就應了“酒逢知己千杯少”這句話了。
像洪衍武和李大爺就屬于這種情況,倆人精神年齡實際上沒多大差距。老爺子對京城過去的典故知道不老少。洪衍武又對社會新情況了解很多。
這么一來二去,倆人都把陳力泉給聊睡了,一直聊到快天亮才算意猶未盡地告一段落。
可就在洪衍武把在床上迷瞪的陳力泉叫起來,給李大爺騰了地方,倆人一起回大食堂想再睡會兒的時候。卻發現大事不妙了。
因為食堂的大門是敞開的,門上的掛鎖居然不翼而飛,讓人給卸了。
那不用說肯定有人進去了。
洪衍武一驚之下,立刻酒醒了一半,他跟陳力泉再跑進去一看。
完蛋!食堂還真讓人給偷了!
而且說出來都邪門。裝著食材的冷庫上面的鎖好好的,什么都沒丟。可供人坐著吃飯的長條凳子居然沒了!
整個食堂的一百多長條凳子丟了得有七八十。這不是他媽見了鬼了嗎!
而最讓洪衍武心里繞不過勁兒來的是,平時上大夜班混的人多了,根本就沒人鎖門。去打牌,去喝酒,甚至找個屋子鋪好地鋪,踏踏實實一宿大覺都沒事。
為什么就他好心好意義務幫忙,而且還鎖了門的這一宿偏偏出事了?
這簡直是老天無眼啊!不但好心沒好報,而且倒霉還是倒霉他在干活太利索上了,否則他要是不離開這兒,打死也不至于出這種事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