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敢這么大開口子帶著賭博性質地大撒網收貨,除了有特殊年代的行市托著底,還有兩點依仗是常人永遠難以企及的。
一是他手里捏著大量花不出去,越來越多的現金。
這年頭誰敢說扔出去百八十萬去抄貨呀?他就行,而且持續不斷的,還有每月保底十萬塊的進項呢。
二就是難得他還有地方。
別看經過這次喜宴,那四百多平米的“衍美樓”老鋪幾乎已經都裝滿了東西,可還有洪家的老宅子頂著呢。
那幾套收拾好的院子,本身就是個天然博物館,什么東西放不下啊?
所以說呢,辦什么事都講究一個天時、地利、人和。
要是自身條件達不到,再聰明的人也只能看著機會從眼前溜走,白白可惜。
但反過來該有的條件都具備了,想不成事兒都難。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這不,就跟天上掉大餡餅兒似的,洪衍武坐在家里,讓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兒都能自己個尋到他的門兒上來。
五月中旬的一天,王漢平突然找上門來,急茬問洪衍武手里有多少錢。
洪衍武還以為老木匠缺錢用呢。雖覺得唐突也沒介意,就說“您缺多少錢言語就行,咱這關系還客氣什么啊,您要多少我給您湊多少。”
他可沒想到,老木匠根本不是自己缺錢,而是為他著想。
這事兒源自幾天前,老木匠的師弟劉桂友來家里看他。
這位劉師傅是位五級木匠。從公私合營起,他就一直在由數家木器行合并改成的“京都硬木家具廠”上班。
結果他和王漢平見面一喝起酒來,就忍不住滿腹怨言,抱怨起廠子上上下下敗家的事兒來。
敢情“運動”初期的時候,有許多革命組織把從各處抄來的珍貴明清紫檀和黃花梨木家具,大量地堆在“硬木家具廠”的倉庫里。
這是當時很普通的情況,就跟許多抄來的字畫送到白紙坊的“五四一印鈔廠”當紙漿原料是一個意思。都是支持生產,“廢物利用”的“革命舉措”。
然后到了“運動”結束后呢,這些東西在上級的要求下,除了少量的退還、替補給了一些民主人士,其它便都成了沒主兒的物件兒了,想退賠也找不著人。
一開始也沒事,因為社會上不認這樣的東西,廠里上下都不當回事兒。可后來隨著改革開放,知青返城就不行了。
無論是外國人的增多,還是結婚潮的來臨,都讓這些東西開始出現了經濟價值。
特別是最近“曉市”的出現,有些收舊貨的人就開始跟廠里的工人勾結,把這些東西偷偷倒騰出去販賣獲利。于是就促使倉庫里的東西迅速減少。
等到廠領導發現的時候,小件兒家具幾乎被底下人折騰沒了六成了。而且此后仍舊屢禁不止,倉庫就像千瘡百孔的墻一樣,怎么管也管不住。
這樣廠領導一開會,就達成了一個不怎么像話的共識,與其便宜了偷盜成性、內外勾結的職工,不如由廠方出賣。甭管價格高低,總還能為公家創造點經濟效益。
于是上上下下就徹底掀起了一場爭相販賣家底兒的比賽。廠方還鼓動職工四處尋找買主。那這就必然會讓一些真正愛木器的老師傅心里難受了。
事實上還別說劉桂友了,連王漢平聽著都生氣,喝完酒他甚至還跟著劉桂友跑到廠里倉庫看了看。
沒想到不看還好,一看更完。那里面許多的紫檀、黃花梨精品,是為王漢平平生僅見,許多都夠格擺進故宮的。
這些東西要流散出去,所托非人,那真是糟踐了東西,太可惜了。
就這么樣,王漢平就想起洪衍武來了。別忘了,老木匠才剛參加完洪家的婚禮,他知道洪家有錢,于是就抱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思,特意來找他了。
洪衍武知道之后當然高興了。摩拳擦掌、稱謝不迭,約好第二天就帶著錢跟王漢平去買家具。
可當天晚上他極為興奮地準備現金的時候。他卻又冷靜下來了。因為他突然想起前世的一些情況來。
他記得似乎在硬木家具投資熱起來以后,別人無論是提到“吃了唐僧肉”那個“紫檀大王”的發家史,還是說起那位香港導演李韓祥的私人家具收藏,全都離不開一個國營硬木家具廠。
弄不好,說的就是王漢平給介紹的這個。
可恰恰同時,公眾也一直在詬病、質疑他們這種購買行為能否在法理上站得住腳。
因為有人極力主張,那些失主的東西理應算做公產,硬木家具廠是沒有權力處理的。甚至后來還有傳言,說為了售賣這些家具,硬木家具廠的廠領導還被追責法辦了。
這也就是說,東西再好,那也是個燙手的山芋啊。這事本質上是跟上次弄金絲楠木的情況差不多。弄不好,以后是要有大麻煩的。
他不比“紫檀大王”和李導演,他們既頂著個香港身份,上面還都有人照應。可別糊里糊涂就一猛子扎下去了,一個輕忽,那可是后患無窮。即使東西到手,也不能說就是你的啊。
這么一來,洪衍武就謹慎了許多。
第二天雖然是跟著王漢平去了,盡管情不自禁為眼前的“大寶藏”而震驚,可他并沒有利令智昏。掏錢賣貨的時候,始終克制著沒敢太過分。
最后花了大概五千塊吧,就買了百十個小件兒。他自己雇了幾輛三輪車就拉走了。而且還讓廠方在他抄寫的條目上簽了字,蓋了章。目的就為了防止日后掰扯不清。
為此,王漢平當然十分不解,劉桂友也感到相當可惜。
要照他們想,理所應當先把那“滿幢雕龍的紫檀大龍床”買下來才是。要不你要那“鐵梨龍形腿大書案”也行啊?
像這種鐵梨木大料只能是明代以前的,甚至可能是元代的。你哪怕單買下一個都比弄一堆小件兒合適啊。怎么犯糊涂了呢?
而洪衍武給的解釋是,經濟能力還是有限,辦完婚事是硬駑著來的,手里已經不寬裕了。買這些家具回去,也主要是為填充家里空房子的。弄一兩件大的,那太不劃算了。
既如此,不知就里的王漢平也不好說什么了,只能無奈地點點頭。
廠長則在旁哈哈一笑,說“理解理解。其實你能買這么些,這已經不很容易了。我算是想明白了,賣這些玩意,靠咱們內部消化不行,還得指望海外華僑啊。”
而聽到這一句,劉桂友更是情不自禁哀嘆了一聲,難言的郁悶清晰可辨。
再往后,還真別說,事實上就是讓廠長給說著了。
沒過兩天,就有一個“港客”主動找上家具廠的門兒來了。陪同的還有一個穿著同樣體面漂亮女人,專門負責把“港客”的意思翻譯成普通話。
那和國內的人一比,真就是不一樣,絕對是一擲千金的豪氣啊,東西專撿最好的買。
他們手里的外匯券就跟變出來的似的,最后竟花了近三十萬,把倉庫里大件幾乎都給買空了。
要說他們唯一的要求,也只是要求廠方出車出人幫忙把這些家具運送到郊區的一個玻璃廠倉庫去。
盡管當時的人們沒有什么服務意識,可面對這樣的財神爺,廠長還是很樂意幫忙的。
于是他給出了每人十元餐費補助外加兩盒香煙的“特殊補貼”,讓廠里的幾輛130一起出動,數十名工人充當搬運工。
最后用了一天的時間,總算按照“港客”的要求把數百件家具運送到了指定地點。
只不過,隨后發生的一切家具廠的人可不知道,也充滿了神秘感。
事實上從這些家具到了這里之后,就不斷有三輪車和面包車來到這里。他們就像螞蟻搬家一樣,又耗了差不多兩個月的時間,化整為零的分批把這些物件拉到了別處。
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再介紹一個情況便可知道真相了,也不用再細說什么了。
那就是跟硬木家具廠交易完成的第二天,“小媳婦”兩口子就從洪衍武手里拿到了五千塊的“額外獎勵”。
倆人拿錢的時候還說呢,真沒想到廠子里的大玩意那么多。帶去的錢居然不夠,還剩下百十件大玩意沒買走,問洪衍武要不要再去一回?
結果洪衍武拒絕了,說過猶不及,什么事兒就怕太貪沒夠,能不冒的風險還是別冒的好。
于是這件事也就至此為止了。
當然,這么說只是主觀性的局部定義。由此產生的一些后續效果還會持續發散。
比如說,當日后香港導演李韓祥有幸光臨這個家具廠的時候,他并沒能像原先發生過的歷史一樣花出去十二萬“爆買”,僅用六萬塊就把廠子徹底買空了。
盡管這也讓陪同的“馬老師”為止驚嘆不已,但那種沖擊力比起原有歷史卻大大不如了。
再比如說,原本的“紫檀大王”,日后再冠以這個名號已經變得名不符實了。
不但因她未能從“京都硬木家具廠”里分走一杯羹,藏品的水準下降了不少。
而且從本質上來說,京城已經有了一位真正的無冕之王。
經此一事,在紫檀家具上,能跟咱們洪三爺藏品相比較的,除了國家館藏以外,恐怕再無他人。
說起來更有意思的是,甚至與此同時,就連洪衍武的“舊貨收購隊”也在默默發揮著改變歷史細節的作用。
比如說,在日后一位京城知名瓷器玩家的回憶里,這一年年底最讓他懊惱的事兒,已經不是父親的舊友李韓祥來訪,僅用一萬元的外匯券,就把他們家壓箱底的四十八件珍品瓷器買走的這件事了。
更讓他無比痛心和遺憾的現實,是歷史變成了李韓祥當時用一萬塊外匯券只買走了十八件。而事后,他差點被家里人數落死。
因為其他的三十件兒哪兒去了?那都被他陸續以幾塊錢不等的價格賣給了胡同里常來常往,專收舊貨的小販子。
結果這些瓷器就進了洪家的門兒里。甚至有幾件深為洪祿承老兩口所喜,擺在堂屋條案上日日賞玩。
于是在這位瓷器玩家今后做節目的時候,他就不止一次地在電視屏幕上痛加懊悔,同時也罵那些小販子心黑。
他還以為如果能把那些瓷器留下來,李韓祥還能多出幾倍的價錢呢。
開二群了,群號:608640021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