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洪衍武半天沒說話,龐師傅情不自禁搖了搖頭。
連他自己也知道洪衍武肯定不在乎那半級工資。
跟那幫練攤的相處久了,洪衍武的事兒,他不會一點不知道,捕風捉影也得有個耳聞。
何況他的外快,本身還是洪衍武給找的呢。
而且現在他已經包攬“服裝夜市”和“秀水街”兩個地方的外餐了,收入翻了一倍,也讓大食堂更多的人掙上了外快。
這越想,就越感到今天說的話難堪,自己心里過意不去啊。
于是他想了一想,就說“小武啊,我知道這事對你確實有點不公平。你看這樣行不行?我跟張師傅跟前還有點面子,到時候我親自帶你去,給你托付托付,想來他總會看我的面子多包涵點。回頭我再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提前讓你回來……”
龐師傅的態度很認真,這是他對旁人從未有過的許諾。
可他還真誤會了。
因為洪衍武沒言語,并非心存不滿。
他自己知道這就叫禍從口出,屬于自己給自己埋的雷,怨不得旁人。
他也明白龐師傅肯定已經盡力周全了。所以早就決定要正視現實,服從安排了。
關鍵是他一直在好奇一件事,這“張大勺”的手藝到底有多高明啊?怎么這么怕人看?
以前他在大食堂成天歡樂了,就沒想起來,也沒顧得上問。
現在才意識到這事兒有多蹊蹺,難不成比龐師傅手藝還厲害啊?
于是他被龐師傅一番話給叫醒,也就把這問題給提出來了。
“什么?你問我跟張師傅誰手藝好?嘿嘿,你真是看得起我。要是你提別人,我也想給臉上貼貼金,可張師傅就算了。實話實說,我就會上大灶,耍點口子上的糙活兒。可人家不一樣,那是家傳的全活兒!這輩子也見過大場面,玩得那叫一個精道!我怎么跟人家比呀!說白了,人家那叫手藝,我這就別提了,不夠資格……”
洪衍武可真沒想到龐師傅一點自信沒有,投降的那叫一個干凈利落。
當時就驚了。
“哎喲,有沒有這么邪性啊!龐師傅您也太謙虛啦!何苦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呢?我可聽說,還是您把‘張大勺’介紹到咱們廠呢。他真有這么大能耐,那不就做國宴去了?還用您介紹工作?”
跟沒想到龐師傅反倒越說越嚇人了。
“嘿,我真不是謙虛……你呀,還年輕,天下的事兒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簡單……別的不說,你以為咱們廠領導傻呢?干嘛都對張師傅這么尊敬,給這樣的待遇啊?你以為小食堂誰都能干呢?實事求是的說,你理解反了。人家張師傅肯來咱這兒,那是屈就,是給我面子。國宴?你還真別覺得怎么地,張師傅的水平夠給他們當師傅的……”
眼見洪衍武合不攏嘴的驚奇樣兒,龐師傅還意猶未盡,又繼續說。
“你不信?這么說吧,記得我給你和泉子吃的二十只‘椒鹽蝦’嗎?你們不是說好吃的舌頭都快吞下去了嗎?之后老央告我再做一回。嘿嘿,那其實是張師傅心情好的時候做的,我可沒那個本事。還有給你們家辦事兒那道‘蔥燒海參’,也是張師傅點撥的。要知道,口子廚本來是不善海味的。否則能有那個味兒?所以你以后別跟著別人瞎叫,什么‘張大勺’啊,要叫張師傅…………”
什么叫以事實說話啊?這就是。
親身的體驗,洪衍武不能不服氣了。
他可是吃過見過的主兒,那道“椒鹽蝦”都夠傳說級水準了。
他上輩子就沒碰上過,絕對是人間至味,足夠讓米其林標準玩蛋去的。
本來他還以為是龐師傅的手段呢,早就惦記上了。
一直這么上趕著巴結領導,其實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所以趕緊追問。
“那,那這張師傅到底是什么人啊?這么大本事?您快給我說說!”
可這要緊的地方,龐師傅偏偏給自己的嘴系上拉鎖了。
“這……可不能說。我答應過張師傅的,你就甭打聽了。什么人?高人!”
洪衍武急得直咂嘴
“嘿,您怎么還賣上關子了。那我就問最后一句,張師傅收徒弟嗎?我跟他學點手藝行不行?”
結果龐師傅還是果斷回絕。
“嘿,這你就甭想了,張師傅不收徒。”
“為什么啊?”
這句問得更多余,龐師傅一下就撅了他。
“你不最后一句了嗎?甭問!想學手藝啊,還是等著熬出頭,跟我上紅案吧……”
洪衍武眼珠一轉,立刻覺得自己莽撞了,趕緊解釋。
“龐師傅,先聲明,我可不是想挑高枝兒蹦啊。說實話,我就樂意跟著您干。可有個特殊情況我得跟您說,我們家以前啊,是開飯莊子的,‘衍美樓’您知道嗎?為了我爸爸,我還想把老鋪重張呢。這要沒兩道鎮得住的招牌菜哪兒行啊?我也不貪,張師傅不用收我為徒,只要能把‘椒鹽蝦’那樣的菜,教給我一兩道就行。您要能促成此事,我絕忘不了您的好。”
這么一說,龐師傅遲疑了。
“哎喲,小武啊,敢情你們真是‘八大宅門’里的洪家啊,我說看那宅子就像嘛。”
但琢磨了半天,卻還是說。
“不過這事估摸還是不成。你千萬別誤會,我不是攔著你上進。可像張師傅這樣的名師,屬于可遇不可求的緣分。不瞞你說,張師傅收徒傷了心了,這才把門封了。我也不太好張這個口。而且非常人行非常事,即使張師傅肯教,那苦也不是一般人能挨的。張師傅的老派人,思想還按照過去那樣來呢。你們都是新社會的孩子……”
沒想到洪衍武他也有點軸勁兒,一旦看準了,還真不想錯過去。
“我知道,越有本事的人,脾氣越大著呢。不就是挨罵嘛,我受得了氣。照樣玉皇大帝一樣供著他不行嗎?您就幫我說說唄。”
可哪知他還是把事兒想的簡單了。
龐師傅一下苦笑起來。
“你還是沒明白。罵?以前學藝的苦你哪兒知道?師傅比爹媽的權力大,因為教給你是安身立命的本事。學徒便得聽從一切的指揮與差遣。成天得低三下四的伺候著,饑寒勞苦都得受著。做錯一點,就得挨板子啊!好手藝全是打出來的!就像打鐵一樣!
天天皮開肉綻地學手藝,有眼淚也不能哭,只能往肚子里咽。你想想那滋味?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啊!只有受過這種排練,才能本事超群,學到真東西。”
龐師傅說完這話,算是覺得自己把話都點透了,洪衍武應該不會再存什么不切實際的幻想了。
可偏偏這世界上的事兒就是這么絕!
這話不但沒打消洪衍武的積極性,反倒讓他來精神了。
“嘿,龐師傅,您猜怎么著?我學跤的時候,師傅也是這么說的。要是挨打就能傳藝,那就好辦了!不瞞您說,我別的本事沒有,挨打的功夫是打小練的。幾下板子算什么?篾條、搟面杖、磚頭、酒瓶子,我讓他隨便招呼!張師傅不嫌累就行!”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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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