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對于哪一個商人來說,社會上的重大變化往往都意味著最大的生意機會。
作為共和國來講,打開國門之后,來到首都的外國人越來越多,這便是當代最重要的變化之一。
這一點對大部分京城人來說,其實并不太難感覺到。
因為天安門廣場上,故宮前,王府井,使館區這幾個地方,各種膚色的“歪果仁”一直都在與日增多。如果以年來計算,更是以幾何速度來爆炸的。
還有,“京城飯店”、“友誼賓館”這些涉外賓館越來越人滿為患,甚至新開張沒多久的“建國飯店”,入住率都在百分之九十以上。
而“聚德全”在京的幾家門店,如今每天接待的顧客已經有四成是外國人和港澳同胞,更是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只是感覺到這種變化是一回事,但懂得窮人要和有錢人做買賣這個道理,能清晰地把這個現象與賺錢聯系在一起,卻是另一回事。
整個京城也僅有不多的聰明人,才注意到了這些洋人本質上是一個個流動的錢包。
像倒騰外匯券的“黃牛”們是一批,從外交公寓的外國人手里“收破爛”的有一批。
也有教外國人漢語的,幫外國人做翻譯的,甚至還有出賣肉體陪外國人睡覺,或是傍著外國人,狐假虎威,行騙懵錢的。
而就是這些聰明人,也沒有一個能像洪衍武這樣獨具慧眼,發現旅游商品這塊大蛋糕的。
因為實事求是的來講,旅游商品這個概念在我國一直都是沒有的。
過去,我們對外國人的生活毫無限制,這些傳統玩意也實在沒什么新鮮的,外國人來到京城,想買這些小玩意,隨處可以賣到。
同時我們的商家又一直把古玩、茶葉、絲綢、繡品這些高級商品當成普通的買賣來看待。
只要進店都是客人,掏錢就夠了,誰管你是出于什么動機來買呢?
所以也就從未有人把這種特殊的市場需求單獨區分出來過。
但改革開放之后可就全然不同了,改變恰恰從這時開始。
一方面是共和國對入境的外國人管理嚴格,限制很多,購物、吃飯、住宿都必須在指定地點。
另一方面,傳統工藝品的生產長期不受重視,在“運動”中日益凋零,民間藝人幾乎不復存在。
而眼下私營經濟的恢復又剛剛才開始起步,重新開始做買賣的操業者甚少。
于是老外在這方面的需求便很難再得到滿足,一個需求龐大卻幾乎毫無競爭的市場也就這樣形成了。
實際上不少來華夏旅游的外國人都是“揣著錢來,又揣著錢回去”,還常常會抱怨說“華夏是世界上唯一沒有旅游紀念品的國家,京城是唯一沒有旅游紀念品的首都”。
以洪祿承的眼光,一經洪衍武提醒,是很容易就看到其中蘊藏的厚利的。
那么由此可知,洪衍武能“想到”這一點,在他爸爸洪祿承的眼里,是多么的“有創意”啊。
事實上,盡管嘴上沒提起過,但老爺子的內心,是很有點自愧不如,相當佩服兒子的。
但反過來呢,談到具體經營和規劃方面,可就該換成兒子來佩服老子了。
說實話,洪衍武也有點本事不假,他自己把其他的幾樣生意不規劃的挺好嗎?
可別忘了,他經營上的優勢主要還是體現在制度制訂和掌控人心上。
額外的一點小聰明都體現在了怎么發現渠道、運用渠道和有效利用現有條件、如何降低成本上了。
這點本事,主要得益于他過去房地產商兼顧流氓的從業經驗,和重生帶來的“遠見卓識”。
但他的弱點恰恰在于從未涉足過需要不斷開發產品,為大眾提供長期服務的實體行業。
說白了,他這個野蠻生長的投機主義,是完全跟著記憶中的熱點走。
市場上缺什么就賣什么,什么利厚就賣什么。而對于產品和服務的認知,卻完全是初級認知。
想想看,他之所以從“花城”進貨,讓底下人就認準牛仔褲,不就是怕踩錯步子嗎?
這本身就是一種欠缺能力的表現。
而他這方面的缺陷,在商品緊缺的時代還不會太明顯。
但如果沒有了重生優勢,一旦進入百花爭鳴,人們的需求變得多樣化的時代,他就該越來越感到頭疼了。
如果按洪祿承的理論來看,這也就是習慣了靠渠道撈偏門的副作用了。
那么如果讓洪衍武自己來規劃旅游商品的話,按他的設想,應該就是全面撒網,遍地開花的游擊戰。
凡是有外國游客的地方,就該有他的人。
至于具體商品上,只要有民族特色,成本低就好,拿過來打著純手工的旗號就賣唄。
反正是殺“外國豬”,又不會有回頭客,摟頭按脖子就一刀,能放多少血放多少血。
但實話實說,如果真的要按照這樣去辦,痛快是痛快了,恐怕收益就會大打折扣了。
因為他忽視了一點,旅游商品和他從事的其他生意最大的區別就是,那不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剛需”,也不是“癮品”。
千萬別拿外國人當二傻子,人家買這些東西不過是心情愉悅下的錦上添花之舉。
買可以,不買也可以。哪兒能明知道是坑還往里頭的跳呢?
必須得看上眼,真心喜歡,價格還得合適才行,不會跟著你的指揮棒轉悠的。
事實上,失敗的例子早已存在。
洪衍武有所不知的是,其實政府的相關部門也沒他想象的那般遲鈍,并不是沒有注意到旅游購物的創匯機會。
早在1979年,京城的有關部門就制作出來一些旅游紀念品投放市場。
比如為“聚德全”生產的燙有“京城烤鴨留念”的燙花冬青木筷,具有烤鴨店特色的小國畫、明信片,和體現該店特色的包裝盒、包裝紙和彩色畫頁。
頤和園也有“面人郎”捏制的“孫悟空三打白骨精”、“貴妃醉酒”、“紅樓夢”等作品,以及書法家孟慶甲的指書作品。
此外,京城的首飾廠還與景區聯合生產了一百五十余種旅游紀念品。放在景區和賓館、飯店里出售。
但即使這樣仍舊于事無補。外國人的不滿并沒有得到有效好轉,仍舊怨聲載道。
其原因就是因為我們沒擺脫計劃經濟的思維模式,錯誤的認為生產出什么,人家就得買什么。
生產出來的東西不是沒有特色,讓外國人不感興趣。就是太雅,文化隔膜太大,外國人根本理解不了。又或是直接被外國人當成了廣告宣傳品。
再加上窗口式的死板銷售是一種很被動形式。
所以這些玩意只能創造出很少的局部效益,總體情況十分不盡人意。反落入一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處境。
為此,我們的旅游部門不免發出了“外國人究竟要買什么”的哀嘆,企業生產者也發出了“旅游業需要工業部門生產些什么”的疑惑,相關研討會更是就此問題開展了無數。
但由于這些官老爺和企業管理者,無不是從上往下脫離實際的俯視。連從游客處境出發的視角都找不到,那又何談解決問題呢?
這也就導致我國的旅游業中,商品經濟這一環,幾年來一直是停滯不前。
總之,要按洪衍武的辦法來,和政府相比,他頂多是銷售方法上靈活了一些。
但恐怕由此引發的不滿會更重,因為外國人可沒咱們老百姓這么好脾氣,挨了騙那是要急眼,要投訴的。
而政府部門對洋大人的反饋還是滿重視的。
那也就是說,即使能賺錢,也就變成“倒計時”了。挺好的項目,干不了多久。
到時候,最難受的恐怕就是兆慶,讓洪衍武給坑一道是在所難免的了。
所以說萬幸萬幸,這事兒還有洪祿承給把關。
老爺子聽了洪衍武的想法,當場就指出隱患所在來了。
而且還給出了切實可行,非常明確的合理規劃。
一,商品銷售范圍就固定在兩個地方——故宮與長城。
因為外國人對京城的了解,其實大多數人也就知道這兩個地方。
如果旅客的時間有限,要做選擇,首先要去的也就是這兩個地方。
再加上洪衍武想安置的人只有三十多,真是全鋪開了,既不好管控約束,也增添了聯絡的難度。辦執照都不好辦。
那又何苦再去別的地方呢?
倒不如專門在這兩個地方下工夫,不但方便了,投入集中,回報也會集中。
二,在產品的定位上也一定要準確。
首先就是特色問題
從外觀上講,堅持民族特色,能具有故宮和長城的特點為上。
實用性上,最好不僅僅是裝飾品貨擺件,有一定使用功能和趣味性為好。
但最關鍵的是卻是尺寸和重量,因為根據游客的特點出發,東西必須得小巧,好攜帶才行。
其次是價格和經營品種問題。
品種不用多,但得分出層次來。
按照銷售價格高中低,對應著工藝的難、簡、易。
大致一種價格三種商品,這樣也就讓顧客有了選擇的余地。
最后那就是生產方面的問題。
保證質量是必然,但工藝不用太復雜,反而越簡化越好。
能用機械的笨功夫,一定要脫離手工操作。
同時也可以考慮買一些市面廠常見的東西做深加工。
只有這樣才能保證產量,搶占市場份額。
嘿,沒的說,洪祿承這一條條可都是價值連城的實際建議啊。
洪衍武當時一聽就喜不自勝。連連點頭表示自己考慮不周,這又學到了東西,一定照做。
嘴里還止不住的臭貧呢,那一套又來了。
“您可真不虧是我爸爸,這才叫正格老牌兒的資本家!就這本事,天生就是為做買賣而生的,您說您這么待在家里多浪費啊?都賴這破世道,我看要讓您管商業部,咱國家經濟早騰飛了……”
自然,曾經一度有可能落在兆慶腦袋上的隱患,也就于無形之中消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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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