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在京城西北的八達嶺長城也發生著相似的情況。
如果按照通常規律來說,每逢一輛輛拉著外賓的大客車或是小轎車停靠在八達嶺長城入口處的停車場后。
這些久聞長城大名的異國旅客們,幾乎都是難以保持耐心的。
他們在山腳下遠遠遙望著“中古世界七大奇跡之一”,無不渴望著趕緊進入景區,攀上那長長的、蜿蜒伸向遠方的長城頂端。
誰都想去盡快體驗一下,在長城上邊欣賞無邊無際、跌宕起伏的群山景色,到底是一種什么滋味。
那么必然都會迫不及待往入口處簇擁。
可從這一天開始,像這種再自然不過的反應卻發生了一些改變,外賓們顯得不是那么急促了。
因為他們只要一下車,當他們那金發碧眼一暴露在陽光下,他們嘰里咕嚕的“鳥語”亂糟糟響起的時候。
在景區停車場的邊界處,也會連鎖反應地引來一陣京片子的騷動與招呼。
然后就是六個人各扛著裝掛不同貨品,顏色艷麗的貨桿子分列道路兩側。
他們每個人都手舉著一個“SALE”的標牌,滿面都是“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的神情,如同禮賓隊一樣恭候著外賓們的大駕光臨。
而由于這些商品都是帶有民族風情的手工藝品,這些人的銷售態度又比較理智和文明,沒有人像今天小販那樣如跗骨之蛆一樣的強行兜售推銷。
這便讓外國人覺得很安心,很放心,也很容易引起他們的興趣。
于是大部分外國人經過,都會饒有興致的停步仔細地看看商品。
這樣一來,不但選購者眾多,甚至還有許多人和這些小販一起合影拍照的。
而當這些外國人離開,再走到售票處附近后,購物熱情非但不會就此消退,反會被提升一個階層。
因為在一個新開張的簡易商亭里,他們又會驚喜的發現,居然還有更多精致有趣的商品擺放在這里。
比如說長城造型的“石雕煙灰缸”和花籃造型的“石雕花盆”,那是他們這些西方人根本想象不到的古老技藝和東方情趣。
這樣的好東西放在自己的客廳里,是再別致不過了。
而磚雕門神,因為能體現出華夏武士的神韻風采,在他們的想象里,也存在著與長城的軍事防御性質緊密相關的聯系。
為此,不乏有人愿意把這東西買回去,擺在書架上或是掛在墻壁上,當裝飾品。
那不用說,接下來便會再發生一陣比剛才還熱烈的慷慨解囊。
然后這些外國人才會心滿意足地繼續正常游覽活動。
當然,也有些理智的聰明人,并不愿沖動購物,以及為自己的攀登增加額外的重量。
他們只會在下山離去時,才會根據心情好壞,購買想要的東西。
但不管怎么說,龍口村生產的旅游商品就此一炮而紅,成了這里最能吸引外賓的熱門貨,顯然是無可爭議的事實了。
而且最難能可貴的,是每一筆“國際貿易”,還都進行的友好且和睦。
無論買主兒、賣主兒,雙方都是一副文明禮貌,友誼長存的姿態。
只不過咱們話說回來,這些交易之所以能如此盡善盡美,表面之下,也確實存有一定程度的僥幸。
這恐怕得托外國人習慣了無組織無紀律,現場亂亂哄哄的福,也得托他們不懂漢語的福。
否則要是這些老外能明白,那幫賣貨的一見著他們喊什么,那多半兒一開始就能氣個半死,什么東西也不會買的。
為什么這么說?來仔細看看就知道了。
這不,當有一輛大客車打開車門,呼啦啦又下來好些外國人的時候,停車場那邊蹲著抽煙的“三蹦子”就又催手下們開工了。
這小子就跟劫道為生的山大王似的,手一指遠處的“粉臉”們,不管不顧地就是一嗓子。
“看哪!錢來了!錢來了!小的們,快去那邊兒攔著,一個傻老外也別放過去……”
分錢,這是最讓人開心的事兒。
10月7日,僅僅開張才過了三天,洪衍武就坐著邊建功的汽車,主動把龍口村應分得的錢送上了門去。
這可不是他刻意在照顧親戚,而是因為不得不來。
敢情旅游商品受歡迎的程度超乎想象,原本計劃至少要賣上半個月的貨已經要斷檔了。
這三天以來,由于正在旅游旺季時期,外國人的游覽幾乎不太受休息日影響。
每日銷售金額都非常不錯,兩處加起來能達到六千至七千之間。
八達嶺長城因為地處偏遠,稍微少點大概每天三千塊至三千三四。故宮因為在市中心,游客多些,在三千五至四千之間。
這樣就是說,三天下來,他們已經賣出去近兩萬塊了,而且幾乎都是外匯券。
那么按分配比例百分之四十計算,洪衍武又給龍口村湊了個整兒,送去了整整八千塊。
這說明什么?說明龍口村已經開始回本盈利了。而且要是照這么干上一個月,就能把這筆錢翻十倍。
八萬塊,除了人工有什么成本?
刨去全廠六十人的三千多塊的工資和一點水電、材料消耗,全都是純利。
交完了稅,至少能讓全村人三百多戶,一千多口子人,能平均落下五十塊的收益。
實事求是的說,用這一小廠子養活一村的人,都足夠了。
當然,先決條件是產能得跟得上。而且要是在旅游淡季就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這也正是洪衍武決定親自跑來這一趟的原因啊。
時不我待,他怕龍口村認識不到時機的重要性,天一冷,東西做出來也晚了。
不得不說,他的到來還真是興師動眾,不但得到了安書記和兆慶的充分重視。
消息一經走漏,對于整個工藝品廠的工人們,乃至其他的村民們都是一場不亞于“偉大領袖去世”或是“撤銷人民公社,實行大包干”一樣級別的重大新聞。
工人們都干不下去活兒了,得到消息的村民也陸續趕來,大家都不約而同的聚集在村支部辦公室外。
男人們簇擁在玻璃窗戶前往里張望,還有些人騎在樹上,坐在墻上,從高處往里張望。
更多的女人、老人、孩子坐等在辦公室外的那棵枝葉繁茂的老榆樹下,等候著最新消息,談論著有可能發生的情況。
而屋里,看著八摞厚厚的鈔票,安書記則瞠目結舌,不敢置信。
他一個勁地嘟囔“這么多錢,這么多錢,都是我們的?”
至于兆慶居然發愁了。
“宮燈、石雕花籃和長城煙灰缸都賣光了?這也太快了。村里剩下能干的人,勉強也就四十來人了,招人是能招,關鍵是賣的最好的這兩樣都是要技術的活兒。那些人的技術還是差一些的。我總得先保質量啊,其他的那些小東西倒還好說……”
洪衍武皺眉,“表哥,能不能想想辦法?比如說,有些步驟能不能用機器代勞,錢不夠我可以出。關鍵是天一冷,游客就少了,錯過去太可惜。”
兆慶卻搖頭,“買切割機是個辦法,可眼下不趕趟啊。只能從人手上想辦法……”
他說到這里,忽然轉頭沖向安書記。
“爹,我要從咱們旁邊的兩個鄰村找人行不行?他們那兒過去不也有石匠嗎?”
安書記聽了點點頭。
“是,你這個倒是個法兒。過去修金皇陵的活兒雖然主要是咱們村擔著的。可后來這片都被城里的大戶買走當墳地,墳戶也就多了。那兩個鄰村都是新墳戶,跟咱們村的石匠學過藝,后來還幫咱們修過陵。倒是可以去問問……可,可咱們村兒的人會不會有意見?這不用自己人用外人……”
洪衍武一聽,趕緊攛掇兩句,給安書記吃定心丸。
“安書記,這是哪兒的話,雇外人怎么了?雇外人,那也是給咱們村拉長工啊,那是咱們整個村子的楊白勞。何況我最了解群眾了,老百姓什么不會,就是會聽話。憑您的權威,只要以村委名義宣布,保證沒人反對。”
“當然,強制是不能持久的。可都已經掙到錢了還怕什么?待會您一宣布咱們這幾天賺到的數目,再宣布年底全村分一部分錢,到時候人人有份。那大家都得了實惠,誰還能不念您的好?這點事,對您的權威造成不了損害。話說回來,也只有讓老百姓得到實惠,他們才能永遠聽您的話,服您的管。這不就是咱們的初衷嗎?”
“嗯,有道理。”
安書記終于繞過彎兒來了,不由感嘆。
“他三外甥啊,還是你腦子明白。今后就一句話,我當村里的家,兆慶當廠里的家,你就當我們的家。干吧,就照你說的干,干成了我在山頂上給你立塑像!”
洪衍武卻當場一個寒顫,頭一次碰上了不敢應的事兒。
“別別,大叔,我……我謝謝您了,這折壽啊!您還是讓我當凡人吧……”
就這樣,沒過多會兒,外面的大喇叭也宣布了村委會的最新消息。
安書記按洪衍武說的,讓兆慶通過廣播,不但公布了產品賣出了八千塊的現金,也宣布了再招工的消息。
這等于提前實現了兆慶當初要把工廠規模擴大一倍的許諾。
而且最后還宣稱,年底結算如有盈余,會拿出一部分給村民們分紅利。
這哪一條不是重磅消息啊?
村民們沸騰了,群眾們激動了。老人孩子,男人女人全忍不住要歡呼了。
大家都似乎看到了燦亮的錢幣在眼前閃爍,每個人似乎都能擁有一個美好的未來遠景。
可是很快,半是驚恐,半是質疑的聲音,又開始在村委會辦公室外的大喇叭下來回傳遞著。
“這是真的嗎?不可能吧?”
“我沒聽錯嗎?一定是聽錯了……”
說實話,這不怪大家如此反應,因為窮人之所以貧窮,就是長期以來他們的付出得不到回報。
而這一次,許多人只不過參加了一次大會,就得了這樣美好的消息,他們都覺得如同神話般地難以置信。
于是鑒于這種情況,安書記、兆慶和洪衍武不得不一出面了,他們從屋里走出來,當眾又宣布了一次剛才通報的消息。
而這一次,消息確定引起的振蕩決不亞于一場風暴。
村民們情難自已地古榆樹下喊叫,大笑,歡呼,就像是打贏了一場世界大戰。
是的,這樣的場面如果在今天,或是出現在影視劇里,肯定會給人過分夸張的感覺。
但這確實符合貧窮邏輯的,正如突兀而來的百萬、千萬、或億萬元錢能夠使富人瘋狂一樣,八千塊同樣能夠使這個年代,一村子的人激動不已。
洪衍武突然感到有點不忍心再看下去了,這喜慶的場面居然有點讓他心酸。
讓他想起了當初自己為了賺點小錢,押運煙草甘心和牲畜家禽相處在同一車廂的時候,也想起了他第一次吃到燒雞,連身上挨了一刀都置于腦后的沒出息。
他不由把視線投向遠處。
而此時的太陽正在走向歸宿,正橫在山峰的頂端。
那金黃色的光芒似乎正是透過哪位帝王的陵墓映照在了整個村落上。
于是形成了一片金燦燦的奇景,此時整個村子,所有房屋,所有的人,就連那棵老樹,都像黃金鑄造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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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