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9日周日,早上六點半,如昨天提前約好的一樣。
水清帶著水曉影和早等在胡同里的洪衍武秘密回合,他們就一起騎車出發了。
目的地是哪兒呀?
根本多余問,當然是京城動物園啦。
這個年代的京城,在這個季節,也只有這個地方才是孩子們的最愛。
反過來,要是去其他的公園,對孩子來說可就太沒勁了。
因為既不能劃船,玩兒秋千、滑梯、鐵索橋之類的凍手,土地也沒徹底開凍,還硬著呢。
那恐怕也只能是看看風景,瞎跑跑亂蹦蹦,再在大人的擺弄下擺姿勢拍照片了。
要多別扭有多別扭,要多無聊有多無聊,反正對水曉影來說,她是不高興這么玩的。
至于為什么這么早走,有兩個原因。
一是因為道兒遠。
這年頭公交系統不發達,等公交車,老不來。
好不容易來了車,又上不去。
又或者公交車壞在了半道上,這些情況都太普遍了。
所以最靠譜的出行工具,還得說是自行車。
可是又得說了,從城南騎到城西二環外去,沒一個小時哪到的了啊?
二來呢,這也是由動物的習性和活動規律決定的。
大部分的動物基本都是大早上才會玩鬧嬉戲。
要是等飼養員投喂完畢再去,它們都吃飽喝足了,那就該找太陽地兒睡覺去啦。
打個比方來說吧,假如誰游覽動物園,九點鐘趕到熊貓館去,那多半能看見熊貓上個石橋、玩玩輪胎、翻個跟頭什么的。算是不虛此行。
可要是十點之后,也就只能看見“國寶”們抱著竹子專注的進食了。
等到再過半小時,那恐怕也頂多就能看個大肚子、圓屁股的了。
因為熊貓就該找太陽地兒迷瞪覺兒去了。
所以說,這樣的時間安排才是明智之舉。
當然,這么早去,不吃早飯肯定不行,洪衍武絕不能讓水清和孩子餓著。
于是他就帶著他們先到“牛街”停了一站。
剛出鍋的脆燒餅夾上香噴噴的燒牛肉,再就著熱乎乎“豆泡湯”下了肚兒,這才繼續出發。
這樣吃飽喝足到了動物園,也就將將差十分鐘八點,正好趕上了動物最活躍的時候。
什么熊貓打滾兒、獅虎咆哮、狗熊晨練、猴子鬧山,可就全趕上了。
這時候游客也不多,不是人頭攢動的時候,視野很好,不缺位置。
洪衍武又花五毛錢買了一大包的黃澄澄的膨化玉米粒,既喂了孩子也能喂動物。
于是不光水曉影坐在洪衍武脖頸子上看得樂個不停,就連水清也不時撫掌大笑。
說沒想到動物園里的動物還有這么逗樂的時候,竟然跟看馬戲表演差不多了。
尤其是在狗熊山和猴兒山,這娘倆,一待就待了老半天。
這樣玩到了九點多,洪衍武一見入園游客越來越多了,就趕緊找了個座兒讓娘兒倆休息。
然后就帶她們往園北深處走,看完了大象和犀牛,去了人最少的鹿苑。
要按理說,鹿苑除了牛羊就是鹿和驢,應該是整個公園最沒勁的地方,往往大多數游客在這兒都是走馬觀花。
可就因為洪衍武上輩子有陪閨女的經驗,他的包兒特意里帶了練刀工切出來的菜絲兒。
在這里,卻反倒讓水曉影身上的天真快樂得到充分的釋放。
剛開始,這丫頭和動物近距離接觸還有點害怕,可隔著籠子一喂起動物,就體會到其中的樂趣了。
最后,她徹底掙開了大人的手,開始主動親近它們。
喂完了這個,又喂那個,一個圍籠也不拉下,挨著個的跑,活潑極了。
而食草動物們對水曉影也特別捧場,都爭相擁擠過來吃她手里的東西。
有的齜齜牙,有的仰仰脖兒,有的頂頂她的手,有的叫喚兩聲。
還有的特沒羞沒臊,索性撒一泡熱尿。
唯獨梅花鹿最討人喜歡,因為它們不光只會吃,還會溫柔的舔人的手。
這便讓曉影留下了極美好的印象,從此就認為它們是世界上最通人性的畜生。
而孩子一開心,水清也跟著高興。
她和孩子一起喂動物不說,也同樣盡到了一個優秀母親的教育職責,借機給孩子講述各種動物的特征,教曉影如何去辨識它們。
這樣寓教于樂地一直玩到十點半,等到所有帶來的東西都喂完了,他們才從這里離開。
隨后又轉向園西,去了爬行動物館。
但在這里,曉影可就不是剛才那副乖巧樣兒了,開始調皮搗蛋了。
敢情爬行館里都是烏龜、鱷魚、蟒蛇、蜥蜴這樣的冷血動物,光線十分陰暗可怖,空間也特別通透寬敞。
人在館里說話稍大點聲兒,聲音就顯得特別亮。
這丫頭呢,就甩開嗓門大喊特喊起來,專為的是聽那回音。
結果正和她所想一樣,一嗓子“有破爛兒的買”,果然蹦出許多合唱,而且頗有引人矚目的奇效。
可這一來也是讓水清面紅耳赤,立刻就說她。
“你是女孩兒,淘也得有個邊兒啊?出門兒得斯文些,這不是在家里。”
可沒想到,越說吧,水曉影還越來勁,就跟倔強的小驢兒似的,一聲聲的叫起來沒完了,越發引得旁人側目發笑。
最后還是洪衍武插手過問,給水曉影解釋起回聲是怎么回事,她才肯消停。
那不用問,這里水清就不樂意再待了。
一個是被曉影氣著了,另一個她也膩歪這里的動物。
他們就又去了附近的水禽湖。
可別看水曉影依偎在洪衍武懷里拿膨化玉米粒喂天鵝、野鴨喂得不亦樂乎,水清的氣兒卻不是說消就能消的。
坐在湖邊,她還在抱怨曉影是投錯了胎。
說她本來該是野小子,硬是走錯了門兒,成了一個小妞妞,稟性卻沒變,沒有一點溫順、和氣、聰明、懂事的女孩樣兒。
她還說,多虧今兒有洪衍武鎮著,這丫頭才能聽話,也真是一物降一物。
哪知道洪衍武竟笑了,反倒數落起她的不是。
“曉影今年才五歲,正是混沌未開的時候。為人一世,快活橫豎也就是這幾年罷了,你何苦拗她?”
“再說了,孩子的惡作劇也得先分清到底是無聊還是好奇。我看剛才曉影多半是好奇,這不就是求知欲嗎?”
“小孩的反抗意識其實挺強的。如果孩子做錯事,大人千萬不能上來就以高高在上的姿態訓斥回應,要盡量以理解的角度講道理。這怕是曉影還愿意聽我話的原因。”
“至于你呀,我看耐性都快被加班快給耗沒了。我倒是覺得,你得學會適當的‘湯事兒’才行。因為工作里要什么都較真兒,那得把你累死。而要是人一焦躁,生活和工作都干不好,就成了惡性循環了。”
這些話讓水清無言以對了。
通過這件事,她越來越覺洪衍武很懂孩子,也很懂她。
再想想他今天安排的一切,處處都那么讓人舒服,她也越來越相信他將會是個細心體貼的好父親和好丈夫。
有意思的是,并不是她一個人有這種想法,連水曉影這丫頭也是這么說的。
“武子叔,我太喜歡你了。爸爸老說工作忙,不肯帶我來公園。你為什么不是我的爸爸呢?你要是該多好啊!”
孩子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水清頓時臉色燒紅。
洪衍武卻帶了點小激動,正好順著話往下問。
“嘿,你這小閨女兒呀,可真會夸人。那好,以后咱們曉影就有兩個爸爸了。那個爸爸忙不要緊,我這個爸爸帶你出來玩。怎么樣?”
水曉影則一轉眼珠。
“那……那你,就光帶我來公園玩呀?”
“喲,你還有什么條件啊?”
“我想吃棉花糖了……”
“這容易,一會兒咱就買去。”
“我還想吃巧克力呢?”
“也買。”
“糖豆兒呢?大酸棗?”
“都買!”
水清是又好氣又好笑,簡直沒法說這一大一小了。
看來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實在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不過,她看著水曉影扭糖似的跟洪衍武親昵,也同樣覺得很快活,
因為在她眼里,他們倆實在是像極了一對親生的父女。
說來也巧,就在這個時候,他們三人坐在一起的溫馨畫面也把一個局外人給深深打動了。
一個蹲在水禽湖旁拍水鳥的攝影師,就覺著在太陽的照耀下,水波粼粼的銀光中,湖畔這一家三口的容貌、神態、衣著、舉止都是那么的完美。
于是趕緊轉移了鏡頭,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調整好焦距,按下了偷拍的快門。
鏡頭定格的瞬間,還正好就抓拍到了洪衍武把水曉影高舉起來,水清在旁撫掌微笑的一幕。
這樣,一年之后的第十三屆全國攝影藝術展上,就有一張原本不該出現的照片,榮獲了黑白組銀獎。
而這張被命名為《舉高兒》的攝影作品,特別巧合的與獲彩色組銀獎的《瞧閨女》題材重合了,兩張照片相映成趣。
一起成為了改革開放初期人民幸福生活的明證,永遠記錄于我國的攝影史冊上。
其實,這也就是沒人知道這里面的故事。
否則要從這方面來論,這張《舉高兒》即使評個金獎,那也是理所應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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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