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11月是一個比較熱鬧的月份。
觀音院東院,除了邊保國和邊建功這哥兒倆,前后腳都辦了喜事兒成了家之外。
這個月京城的街頭巷尾,也出現了許多的新鮮事兒和新變化。
比如說京城出現了第一家自選市場。
這是洪衍茹去海淀區參加服裝設計交流活動的路上,很意外發現的。
這家店只有二百平方米那么大,一次擠進一百個顧客就會轉不開身。
而且只出售蔬菜和肉食兩種商品,比不遠處的菜市場還要貴上不少。
所以購買者都是外國人,絕大多數的京城人好奇地進來轉一圈,馬上吐著舌頭逃出去了。
只是有意思的是,就連外國人也在抱怨。
因為包裝袋上只有價格而沒有商品名稱和質量,所以顧客常常會把雞肉當成豬肉買走。
洪衍茹在家里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洪家人全家都被吸引住了,都認為是一件特牛的事。
唯獨洪衍武知道,這充其量只是一個超市的雛形罷了。
他便直言不諱地做出判斷,說這家店走進了一個誤區,開不長遠。
因為它太注重形式了,定位是瞄準高檔人去的。
所謂先進的經營理念,其實僅僅是采用開架售貨的方式而已。
相對于傳統的店鋪,雖然它明亮又漂亮。
但因為規模所限,賣掉的貨物還要支撐這樣一個漂亮的店,那價格必定要高的。
于是價格高了,人就來的少,少了人收入就少,如此惡性循環,這就是毫無疑問的敗因。
對他的話,大部分家里人其實都不怎么太相信。
因為自選市場這東西來自于國外,人家哪兒都已經證明了成功的東西,又怎會失敗呢?
特別是洪衍爭,那已經對自己的弟弟形成了習慣性的抬杠,一撇嘴就說。
“瞧給你能個的,外國的事兒你也懂?我看你是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什么事兒都要冒充專家。”
不過對此,洪衍武一點不介意。
因為水清、陳力泉和小洪鈞對他的話皆深以為然,洪祿承也心照不宣地沖他點了點頭。
那他還求什么呢?
既然該明白的人既然都明白了,其他也就不重要了。
而另一件事鬧出的動靜更大。
那就是打建國以來,京城又發生了第二次全民性的“搶購潮”。
這件事的引子,在一個“棉布短缺,國家要再次嚴控布匹”的小道消息上。
按理說這消息傳就傳吧,不痛不癢的,本沒有什么。
可隨后11月17日,百貨大樓居然開始對外銷售不要票的壓庫棉布和絮棉。
這一下可好,就像干柴火上點起了大火,登時就引發了一場搶購商品的現象。
剛開始,群眾搶購的主要目標還是棉布、絮棉,可后來就逐漸擴散到了成衣、毛線、床單、棉毛衫褲上。
再然后,甚至連雞蛋、火柴、白糖等物也糊里糊涂的跟著搶。
那股子奮勇爭先、不讓其后的勁兒,很有點1979年時,大家伙齊心協力,幫副食店“清庫”的陣勢。
不用問,搶購的事福儒里自然也不會落空。
百貨大樓賣布的事兒是消息靈通的“球子媽”最先散布的。
當時她不知打哪兒聽著的信兒,快速跑進院兒里就是一嗓子。
“百貨大樓正排隊賣棉布呢,不要布票,咱們快去看看吧。去晚了可就買不上了。”
輕而易舉,就把院兒里的老娘們都給動員起來了。
結果幾位鄰居們結伴前往,一看果不其然,買布料的隊伍排了有幾十米長呢。
她們跟著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才進了百貨大樓的正門。
不過到這時候,見一個個成匹成匹扛著布料的人滿臉喜色地走出來,她們反倒更加心慌。
生怕到她們這兒賣完了,白跑這一趟。
好在百貨大樓此時不愧京城第一商廈,貨源倒是充足。
終于輪到她們時,在三樓布料柜臺,還能親眼瞅見,好幾個售貨員累得滿頭大汗,正在拿板兒車往柜臺拉貨呢。
這下可好,幾位老太太都迫不及待地擠到了前面,跟白拿似的這通搶啊。
平均下來,每人都至少買了兩匹白布、一匹格子布和六床被面布。
特別是水嬸,因為怕洪家吃虧,她還買了雙份兒。
所以等水清和洪衍武帶著曉影一起下班兒回家吃飯的時候,就發現水嬸屋里小山一樣堆著的布山。
對此,水清當然要問啊。
“媽,您買這么多布干嗎呀?”
水嬸說,“嗎也不干,存著。還有你婆家一份呢。”
而等一問明白了怎么回事,水清可就不干了,非讓水嬸退了去。
水清說水嬸這是盲目搶購,是起哄架秧子。也不想想買這些有用沒有,洪家決不干這樣的事兒。
可水嬸哪兒聽得進去啊?
這可是她排了一上午隊,又雇了輛三輪,好不容易才從大老遠弄回來的勞動成果。
退了去?
絕不!
洪家愛要不要,不要更好。
老太太可有自己的道理,說水清屬于站著說話不腰疼,她結婚是有洪家管,可她兩個妹妹誰管啊。自己不能不預備點,省得到時候需要做被面了抓瞎。
眼瞅著娘倆說不合適又要急眼。
洪衍武這女婿趕緊發揮平準作用了,沖著水清一個勁眨嘛眼。
故意說“還是攢點好,攢點踏實。”
水庚生也替水嬸解釋。
“你媽啊,這是窮怕了。”
如此一來,水清也只好閉嘴。
可她不說了,架不住家里還有別人說呀。
水瀾一邊咬著饅頭一邊說。
“可不就是窮怕了?好家伙,一買就是四匹白布,這除非趕明兒辦喪事,孝子賢孫一人一匹才能打發……”。
水嬸氣得一摔筷子,罵二丫頭不曉事,整個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
嘿,冷不防,水漣她還接著話音兒敲鑼邊兒。
竟然說,“真要按二姐說的倒也好,就怕到時候一人一匹都沒人要,半尺黑布往胳膊上一勒,至多戴半天就扔了,那還得孝順的。”
水嬸是真真沒法吃這飯了。
氣得呼呼的,碗一推,進里屋躺著生悶氣去了。
唯獨曉影很有眼力見兒的拿著個饅頭,“姥姥”、“姥姥”叫著,追了過去。
這種上趕著討好,當然恰如其分地激發了老太太的委屈。
片刻,屋里就傳出一聲痛斥。
“我生你們幾個的時候,就該一個個掐死你們。免得養出一窩子白眼狼!還不如我們曉影呢……”
如果說,這場風波到此為一站,也就好了。
家里拌幾句嘴,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還怎么過,其實不算什么。
要照水嬸想,布到用時方恨少。
早晚有一天,真派上用場的時候,這幫小崽子會明白她這個媽的神機妙算。
可誰成想,小道消息居然在這事上跑了偏,神機妙算也自然失了準兒。
12月1日,國家宣布的消息竟然是徹底取消布票,整個鬧一個滿擰啊。
好嘛,這下全院兒的老娘們都尷尬了。
她們也只能用“布又擱不壞,什么時候用,還跟新的一樣”來自我安慰了。
尤其是水嬸兒,她和別人不一樣,老太太心重。
家里人雖然沒再說上一句,可她又急又臊又心疼錢,還是病了。
發燒,嘴上起大燎炮。
洪衍武趕緊請壽敬方來看,果不其然得了仨字,鬧心火。
所以啊,一邊是吃藥,一邊是還得想轍消了老太太的心病。
要說還是洪衍武有轍,不光水嬸兒的布,連院兒里其他人的布他也給解決了。
辦法很簡單,就是拿這些布來做攤位的圍布,上面再用美術字印上“文明經商、禮貌服務”。
然后以一戶三十元的價錢,攤派給他手底下的個體戶們。
想想看,西單夜市、王府井夜市加上秀水街,林林總總也一百多個攤兒呢。
就這點布,那還不夠呢,自然是小菜一碟。
最絕的是,當洪衍武把錢拿給大家伙兒的時候,居然還賺了一倍呢。
這下才算是真讓院兒里的老太太們都消停了,那是人人稱頌啊。
水嬸就更不用說了,心病一沒了,火也消了,也知道餓了。
沒想到洪衍武就連這個也早想到了,特意給丈母娘帶回來了藕粉。
這時就趕緊讓水清調了,一勺勺喂給水嬸喝。
不用問,這也是彌補母女情感齟齬的好辦法。
水清看著母親進食的樣子,她立刻覺得這些年,給予母親的太少太少,作為家里的長女,她實在是不夠格。
她責備自己的粗心,責備自己對母親的關切太晚,她的鼻子忍不住一陣陣發酸。
而水嬸喝著藕粉,心里同樣也有著對洪衍武的感激,很慶幸這個姑爺成了自己家里人。
于是破天荒的說了一句。
“要說小武這人不壞啊,看來打小看老這話也不全對。這事兒還多虧有他,要不過這坎兒,還不得要我半條命去啊……”
只是跟著想起了一件事,又不免一激靈。
“可是清兒哎,我就是覺著吧,咱賣人家這些布……是不是有點貴啊?你看三十一個攤兒,可實際上十塊錢的布滿夠用了。要人家這么多錢合法嗎?人家能樂意嗎?要不……要不給人家退了去?現在外面正抓人呢,可別因為這事,人家一舉報。咱再惹出什么‘投機倒把’的罪名來……”
水清聽了這話,卻不由一笑。
“媽,您就放心吧。我早問過他了,也說賣人家太貴,人家能樂意嗎?可小武說,最近搶購風,那些個體戶也都跟著賺著錢了。有多少貨賣多少貨,這十幾天賺出了仨月的錢。這點錢不算什么。何況印出來效果也不錯,還得著工商所的表揚了。”
水嬸這才真正的安心。
“哦,那就好,那就好……嘿,這小子的精明和細致,沒幾個人及得上的。你要真能跟著他過一輩子,那大概是吃不著虧了。”
水清卻為這話不樂意了,挑眼了。
“媽呀,您這是什么話,我們怎么就不能一輩子?”
水嬸有點尷尬。
“嗨,我不就那么一說嘛。還是那句話。你大,他小,總得有你們自己的孩子才是正科啊。”
“瞧您,怎么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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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