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節的當天晚上,洪家同樣發生了一件可以載入家族史冊的大事。
那就是洪家老爺子在飯桌上正式宣布,他要重新再入商海,開張做買賣了。
聽到這個消息,洪衍武是喜出望外,尤為高興啊。
趕緊起身敬他爸爸酒,連道恭喜。
由衷的說,“您總算下定決心了,可真是不容易啊。”
洪家其余人,也是趕緊隨之賀喜,紛紛站起來一起給兩位老家兒敬酒。
就連洪鈞都帶著曉影和洪鎰,拿“北冰洋”敬了爺爺奶奶。
唯一不高興的人只有洪衍爭,那臉耷拉得都快掉下來了。
敬酒是沒精打采,敷衍了事。
于是這下可給洪衍武送話柄兒來了。
他開始挑大哥的眼,說他不像話,連給父母敬酒都沒個誠意,忒沒規矩。
非讓他重新來,好好敬一杯才行。
可沒想到,洪祿承本人不但不以為意,反倒還站在洪衍爭的角度,替他擺功勞。
“老三啊,你就別故意找你大哥麻煩了。他是直性子,什么情緒都掛在臉上。確實,他不樂意我做買賣,可他也有一點好。雖不能同心,卻能協力辦事。你前一段時間忙,最近老不見蹤跡,好多事我都是讓他幫我跑的。你看,哪怕他再不樂意,也幫我把事兒辦了,是出了實在力氣的。你還能怪他嗎?”
這么一說洪衍武趕緊換了態度,又訕著臉敬大哥酒。
道辛苦,說大哥勞苦功高。
在大家的笑聲里,洪衍爭白了洪衍武一眼,很有點不情不愿的喝了一杯。
不過洪祿承也沒全向著長子,還是借機會說了他兩句。
“衍爭啊。其實你為什么不高興我都清楚。無非是覺得我是國家正式退休職工,拿著公家退休金再做買賣不。人家會覺得,到底是咱們日子過不下去了?還是咱們鉆進錢眼去了?對不對?怎么?這么長時間了你還沒扭過這個勁兒來啊?”
洪衍爭沒否認,直言不諱。
“爸,我確實想不通。您看您,都退休好幾年了,六十多的人了。平時養養花,溜溜鳥,逛逛公園多好?咱們家也不缺錢,您干嘛非得重操舊業呢?不說落在外人眼里不好看。會誤會我們不孝。說我們讓老家兒退了休還出去奔飯吃。就是做買賣,操這個心也累得慌啊。我不光為了面子,更是為了您的身體考慮……”
可他充滿孝心的表態,卻仍讓洪祿承搖頭。
“老大,你是個實在心性,也是一片好心。可你卻把人看得太簡單了。”
“要知道,一樣米養百樣的人啊,你所認為的好,未必全盤適用。你邊大爺愛養花,愛釣魚,這樣的日子對他來說,當然再好不過。可對旁人就不然了。”
“不說別人,你看常局長退休之后,怎么樣啊?你說的這些他都不愛,那樂趣也就成了無趣。剛退的時候,幾乎連家門都不愛出,也不愛見人,幾乎與世隔絕了。好不容易露一面,人都松垮了,看著跟剛生完大病似的。”
“最后幸虧他是在琉璃廠的舊書攤上找到了心氣,這才又有了精氣神。你看現在,他一天全泡在琉璃廠,晚上回家還要泡在古文堆里,給成摞成摞的字帖、文章收拾。讓你干這個,你覺得累不累?可人家偏偏自得其樂。”
“我也一樣啊。我這一輩子的心思全放在經商上了。花鳥魚蟲我全不愛,唯獨聽見算盤響動心里就痛快。你認為的累心和勞力,那對我來說,卻是一種充滿快樂,讓一切變得有序的游戲。”
“而且生活同樣是這個道理啊,你不能用一把尺子衡量一切,也并不是所有的事兒都有一種答案。”
“誰說做買賣就純粹為了賺錢,為了私利啊?你看咱們胡同里老來的那個磨刀匠,一把菜刀,才一分錢。自新路副食店門口的修車師傅,補帶一毛五,氣門芯一分錢,打氣免費。哪個是鉆在錢眼里了?他們反倒讓大家的生活得到了方便,難道不應該感謝他們嗎?我也是啊。要是只為了賺錢,就不干這個了。”
“衍爭啊,你最清楚,我是應邊大媽之請,才接過這個買賣的。難道我不是為了大家的日子提供方便嗎?難道我不是在替公家解決實際問題?難道我不是在為社會主義做貢獻?這事擺給誰看都是堂堂正正。你又有什么可覺得難為情的呢?”
“過去,公私合營是社會的需要,現在,鼓勵個人經商也是社會的需要。國家的態度之所以會做出這么大的改變,不就因為發現個人經商是對社會有益的嗎?”
“時代既然是在變化的,人的思維和觀念也不能一成不變。我相信很快,人們就會對個人經商恢復客觀的看法。到時候你心里,也就不別扭了。”
老爺子的這一席話,毫無疑問的讓洪衍爭啞口無言。
不管他心里是不是真明白了,反正是再找不出什么能夠反駁的理由。
只是老爺子說到后面,卻也帶了幾分教訓的口氣,這讓席間的氣氛多少受到點影響。
不過好在洪衍武也是越聽越好奇,他實在想不出他爸爸到底想要干什么買賣。
這樣耐不住一開口詢問,他倒是恰到好處轉移開話題,化解了大家的拘束。
“爸,我怎么聽糊涂了?什么邊大媽請您出馬?什么解決街道實際問題的?不是他們要讓您辦什么街道工廠吧?難道您不打算操持咱們家老號了嗎?”
洪祿承聽了倒是一樂。
“老號啊,我都想好了,既然早晚交給你,你看著又有這個能耐。我就不操這個心了。”
“至于我要干的,是個頂天了五六個人的小買賣,哪兒有街道工廠那么大呢?”
“實話告訴你吧,南橫街那個小酒館經營不善關門了,自新路副食店的酒座兒也給撤了。附近的居民們,現在想在外頭喝兩口兒都找不著地兒了。所以我啊,為了便民,要開個‘大酒缸’。”
這話當然讓洪衍武大吃一驚啊,他怎么也沒想到父親這堂堂的洪家掌門人會開個小酒館。
“爸,您……您這不是大材小用了嗎?您說您,等了這么久,好不容易下決心……您,您就干這個啊?”
“您還不如抽空幫我出去看看有什么玩意,好院子呢……是不是邊大媽親口求您,讓您抹不開面子了?”
“干脆,我去找李主任,咱掏錢,讓街道自己再開一個得了。您甭跟他們逗著玩兒了。還是騰出手來,干個正兒八經像回事的鋪子啊……”
可沒想到,他也跟剛才的洪衍爭一樣,這番好意也讓他親爹給撅了。
“哎,老三,敢情你這見識比老大也強不了多少啊?”
“我等了這么久,我在等什么?我是在等雇工的良機啊。”
“我既不能像公家那樣提供鐵飯碗,我也沒你那么多狐朋狗友,一呼百應的。要是沒有人愿意來給我干活,我能干什么買賣?”
“說實話,也就是糧食連年增產的情況下,今年糧店賣糧食徹底無限制了。而且最近收秋糧,報紙上還真按我想的,登出來了賣糧難的消息。我這才有把握讓老李回趟老家,幫我帶幾個人過來。否則,雇工就是一個天花板。任我再有本事,也干不出局面來。”
“你還嫌這買賣小,瞧不起了,是不是?我告訴你,越是薄利的買賣,越要真能耐。別看你外頭折騰老大一攤兒,真讓你把這個酒鋪弄利索了,不虧錢,你未必行。”
“眼下這年月,一說做買賣,人人都盯著好掙錢的買賣。可厚利幾乎全是從倒騰緊俏物資來的。賺別人哭的錢?缺德!也長遠不了!只有在人人都認為必定虧錢的買賣上,能掙著讓別人笑的錢,這才有意思,才叫本事。”
“老三,我剛才不跟你大哥說了嗎?我做買賣不是為了錢。我樂意干這個,是覺著這幾十年在福儒里住著,受街坊鄰居們照顧頗多。不忍心大家伙兒老了老了,沒地兒喝酒,沒地兒聊天。”
“正因為這樣。在我眼里,你外頭折騰的所有事兒,別看掙錢不少。可都沒水清弄得那個‘日夜商店’有意思,上檔次。”
“不是我說你。我原本還以為有水清管著你,你近朱者赤,可以讓我放心了。現在看,今后你到底能不能把老號辦好,還得打個問號呢……”
這話說到這兒,臉皮賽城墻的洪衍武其實還好說。倒是水清先承受不住了。
她忍不住要替被冤枉的洪衍武辯解。
“爸,您恐怕是誤會小武了。其實那……”
不想沒說完,倒被洪衍武自己個兒拿話給攔住了。
“你就別替我說好話了。這事兒,爸的話,還真讓我長見識了。”
跟著再敬一杯酒給洪祿承。
“爸,沒別的,您又給我上了一課。兒子佩服您,我今后還有的跟您學呢。需要多少錢您盡管跟我開口,賠不賠的壓根無所謂了。反正您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只要您高興就行……”
這么一說不光老爺子高興了,王蘊琳也高興了。
結果全家都說洪衍武會拍馬屁,大家又樂呵起來,都站起來一起舉杯,好一番熱鬧。
但其實呢,大伙兒還真差不多都誤會了。
洪衍武可絕對不是言不由衷,他說的全是真心話。
別的不說,就沖在別人的不幸上能沾光這一樣,他就不能不死心塌地的服氣他老子。
因為無論是從陳培斯、單先生,還是肖和平身上。
他自己的獲益都是隨機性的,壓根無法控制,純粹的撞大運啊。
值得稱道的,頂多也就是他懂得一舉兩得攢人緣了,腦子轉得快點就是了。
可老爺子不是啊。
他的父親居然能從糧食增產想到了售糧難,看到勞動力的釋放,這境界完全就不一樣了。
那是有清晰思路和遠見的。是一眼就看懂了普天之下的大勢啊。
他仔細想來,雖然從來沒有人在總結改革經驗的時候,提過這一條。
可事實證明,民工潮,打工潮,春運的開始,偏偏就是從八四年、八五年起步的呀。
再想想洪家先祖洪祥祺,正是雍正年間從山東福山老家來京的,是靠雍正皇帝的攤丁入畝才得享人身自由,有了進京的創業機會。
這和當下的一幕,豈不是有著某種異曲同工的相似?
一個歷史時代正是這樣,于悄無聲息和不經意中開啟的。
可除了他的父親,又有誰能作出如此清晰的判斷?
歷史似乎也總是在不經意間重復的。
可除了他以外,又有誰能如此真切的感受到呢?
。文學館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