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新鮮算是瞅夠了,幾個人也就該進屋了。
果不其然,跟陳力泉說的完全一樣。
洪衍武和水清跟著李福剛一推門進來,就看見屋里正當間兒,是整整齊齊均勻分布四個大深坑啊。
直徑約莫一米,深度得有半米。
要不是因為提前有了泉子的話,這兩口子非得嚇一跳不可。
不過除了這幾個坑讓人捉摸不透,屋里其他地方就相當普通了,甚至可以說讓人失望。
因為只能用“簡陋”二字形容。
墻是四白落地的,白得晃眼。
可太空洞了,連個油漆的墻圍子都沒刷。
地呢,只有刨大坑這屋是青磚鋪的,其他的屋子還全是水泥地。
房頂上頂棚就是紙糊的,燈也不算多。
每一個屋里就那么兩盞簡單的吊燈,連個燈帽子都沒有。
桌椅板凳都是柴木的,壓根不上檔次。
就這些家伙什兒,坐上幾年,一準兒得“嘩啦啦”。
要說屋里唯獨氣派點的,也就是那個后面能擺東西,前面能算賬,賬臺上頭還能放酒壇子的的大柜了。
那應該是出自洪衍爭的手藝,用的是核桃木的。
漆刷得油亮油亮的,算是唯一能看出點氣派的正經東西。
嘿,別說,真跟李福說的似的,老爺子沒浪費一分錢在裝修裝潢上啊。
可這也忒摳兒點兒啊,哪兒還有個做買賣的樣兒呀?
洪衍武和水清對視一眼,忍不住齊齊搖頭。
他們也不跟李福見外,有話就直說了。
洪衍武先開口。
“李大叔,這屋里可太寒磣了點,白不呲咧的。干凈倒是干凈,可跟倉庫有什么區別啊?別人能樂意在這兒喝酒嗎?”
沒想到李福卻滿不在乎的搖頭。
“此言差矣。你這就不懂了吧。咱們京城的酒館兒就是這個樣。咱們京城人在酒館喝酒喝的是什么呀?就是個熱鬧的人氣兒。這地方窮富都來,窮人圖得是進得起,富人為的是不拘面兒。”
“只要酒菜滋味足,溫酒自得其樂,在這兒有人能陪著聊天,嘻嘻哈哈逗個悶子,圖個散漫自在就夠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誰要在乎環境,講究貧富貴賤,有的是大飯莊子大酒樓?何必來這兒呢?”
嘿,這倒是事實,洪衍武被堵了嘴,一下沒話了。
剩下的也就輪到水清提問了。
“李大叔,那您能告訴我,這幾個坑是干嘛用的嗎?我實在琢磨不透,我還真沒見過在屋里刨坑開酒館的呢?”
李福聽她這么問,倒是一樂。
“哎喲,看著新鮮吧?那我倒要問問你,咱京城的酒館為什么要叫‘大酒缸’啊?這大酒缸大酒缸,沒幾個酒缸能行嗎?”
“嘿,對嘍。這幾個大坑就是放酒缸用的,等酒缸埋進土里去,以后就不動窩兒了。咱們酒館里的酒,今后都得存這幾口缸里了。”
“把酒這么放缸里可有好處。一個是大批量進酒便宜又方便,柜上酒壇子里賣完了隨時能取。二是只要天長日久,不斷往里續酒,就會使得缸底滋泥日厚,那就是天然酒母。也就是說,這缸今后用的越久,咱們的酒也會越來越醇厚。”
“但這還不算完,這幾口缸還不白白占地。缸口上呢,回頭會蓋上紅漆大木蓋兒。酒缸四周也會放上凳子,直接能把這幾口大缸當桌子用。”
“你們想想看,到了冬天,耳聽烈烈北風呼嘯,據缸而飲,那是什么滋味?這可是咱京城人獨一份的豪邁呀。這種喝法專門有個名目,叫喝‘武酒’。如果出了京城,你就是放眼全天下,也絕對找不出第二處來的。”
“只可惜啊,這種買賣絕跡太久了,即使現在暫存的酒館也沒有缸了。否則要是哪家老店不愿意干了,咱要能接著別人的老酒缸,那才算是合適了。就跟當年‘北義興’的缸似的,源自乾嘉年間,那真是上百年寶貝,兌水進去都能變成酒啊……”
好嘛,這番話可是讓水清和洪衍武聽得大感興趣。
他們還真沒想到,原本以為“大酒缸”就是酒館戲稱呢,敢情還真是名符其實啊。
而且還被李福描述得這么有趣。
想想都覺著,要是這么賣酒,眾人圍坐大缸來喝,可真夠逗的。
尤其是從李福嘴里一聽見“寶貝”二字,洪衍武倆眼珠子都蹭蹭冒光。
心說這不是跟他的面肥和炒肝盆一回事嘛。
真就這么沒了嗎?那也太可惜了……
貪心一起,想再問問吧,可偏偏還沒機會了。
因為此時左邊里屋傳來響動,就見洪祿承打頭兒,領著一溜兒小伙子,從后廚出來了。
而且連老爺子帶伙計們,人人手里都拿著東西。
有的捧著好幾個摞著的青花大盤,有的捧著酒壇子,直奔外屋柜上而來。
那還琢磨什么呀,老爺子都親自動手了,就趕緊幫忙吧。
于是再不耽擱,洪衍武和水清都趕緊過去叫聲“爸”。
然后就一起捋胳膊挽袖子,上手接過東西,主動幫襯起來了。
還真得說,這小兩口今兒來了算有的干了。
敢情晌午玻璃店的人來了。
給洪衍爭做好的兩個大木頭案子,剛剛安上了玻璃罩子。
偏巧呢,老李跑到南郊給尋摸的四個一米二高的大酒缸,上午也被人趕著馬車給送了來。
所以今天后面要干的活兒還真不少。
他們和大伙兒一起,得先去后頭把帶著玻璃罩子的兩張木案子,小心翼翼的抬出來。
再仔仔細細把玻璃罩子里外都擦干凈了。
然后鋪墊上一層紅布,把那些青花大盤刷干凈了,都擱在玻璃罩里面依次擺上。
這放酒菜兒的地方才算歸置好。
這就花了有一個半小時。
跟著還有重體力活呢,洪衍武得和伙計們一起拿水管子和大刷子把四個大酒缸里外沖刷干凈。
然后還得拿水清燒好的開水,挨個把缸里面燙過了。
這才能給滾進屋兒里來,大伙兒齊心協力,再放進那四個大坑里去。
最后,地下埋上土,和泥鋪好青磚。
酒缸上又蓋好了紅漆大木蓋兒,才真正算忙完一站。
自然,由此也得到了充分證明,李福的話全都沒打折扣。
這大酒缸大酒缸,還真是貨真價實哪。
而到了這時候兒,再看這屋里,自然就又是另外一個景兒了。
大柜上已經擺好了四個大瓷壇子,壇子口是用紅粗布包的軟木塞。
壇子上分別貼著酒名兒,毛三、毛七、蓮花白、菊花白。
后邊呢是溫酒器,和二百個倒扣在紅布上的粗瓷酒杯。
以及兩個大茶葉罐,和一個插著雞毛撣子的大膽瓶。
這再配上大柜旁邊兩張木案玻璃罩里的那些青瓷大盆,和屋里當間兒的四個扣著紅漆蓋兒的大酒缸。
還真別說,酒館兒美酒飄香的聲色韻味兒,一下子就給托出來了。
甚至讓人很有點回到了民國年間的錯覺,拍電影都夠格了。
就連洪衍武自己,這會兒都覺著自己剛才對于屋里簡陋的想法有點傻了。
因為只有這樣的酒館才夠味兒,才能滲出歷史的氣息。
真要非按照現代的裝修方式,把這屋子刻意收拾好點,弄不好還真就把氛圍毀了。
至少也會顯得很刻意,絕沒這么平和的親近感。
于是乎他也不能不豎起大拇指,一個勁兒夸這個酒館弄得好,稱贊老爺子是行家。
可夸是夸啊,這小子眼睛卻忍不住往玻璃罩子里的青花盤上瞄。
他這點小心思自然瞞不過他親爹。
洪祿承一看就樂了。
“甭費勁琢磨啦,光緒的民窯而已。你也不想想,好東西能用這兒嗎?這是‘日頭’前兒個開車進城給捎來的,說是你舅舅知道我開酒館,特意給尋來的家伙什兒。唯一的好處就是配套,比普通的瓷器多個年代久遠的味道罷了。其實不值得什么……”
洪祿承這么說著,他可不知道洪衍武怎么想的。
不值得什么?
哎呦,我的親爸爸哎,您說得可真是輕描淡寫。
就這些個玩意,別看現在便宜,要擱幾十年之后,每個也能換輛汽車呢。
好嘛,您這么些盤子,那整個一小停車場啊。
合著誰要來買個酒菜,就算給您交停車費了。
還是您有個性呀。
嗯,我喜歡……
洪衍武正一邊聽他爸爸說著,一邊自己胡琢磨著。
也沒成想水清驟然間拉了他一把,竟讓他往墻上看。
他這一扭頭這才發現,敢情店里伙計們這又開始蹬著凳子,分頭往大柜兩邊的墻上掛東西了。
掛的是什么呢?
說起來倒是有趣兒,原來都是些寫在木牌子上的下酒菜和吃食啊。
粉墻的最上面已經分出了三個檔,寫著常備、應時、主食三列。
下面就要在列釘好的釘子上,分門別類,掛上墜著紅布條的對應木牌子了。
像炸花生、煮花生、豆腐干、辣白菜、豆豉豆腐、拌豆腐絲、蝦米豆、開花豆、炒黃豆、玫瑰棗兒、豆兒醬、咸鴨蛋、松花蛋、咯吱盒、炸河蝦……這都是四時常有的酒菜。
像拍黃瓜、拌苤蘭、拌粉皮、拌菠菜、芥末墩兒、香椿豆、鮮藕、炒紅果、魚凍兒、酥魚、炸小黃花兒魚……這都得應時應季才有。
而主食暫時就三樣兒,爛肉面、炮羊肉、白火燒。
這一下,剛才洪衍武能挑出的毛病居然全沒啦。
那墻面登時就不顯空了,看著反倒更加古色古香了。
洪衍武再次忍不住感嘆。
嘿,老爺子可是真會變魔術啊。
居然只靠酒缸,青花大盤,木牌子,很簡單的幾件兒道具,就把這屋子里變得有情趣,有美感了。
絕對的化腐朽為神奇啊。
而且最高明的,還得說這些東西絕不是為了裝飾而裝飾,那是的的確確實用啊。
就說眼前這木牌子吧。
能摘、能卸、能翻面、能洗了重寫,很容易就能添加新的品類。
酒客來了不用費勁就能看清楚,還能知道什么還有,什么沒了。
難道還有什么裝修裝飾,比這樣的辦法更價廉、更實用、更有意思的嗎?
光看著這些酒菜的名兒就讓人興奮,鬧饞蟲。
有了這些牌子,誰要是再認為這不是喝酒的地兒,那肯定不是瞎子就是傻子。
高啊,實在是高!
這會兒,洪衍武和水清又不約而同彼此對望了一眼。
但和剛才可大不一樣了,倆人眼里全成了發自內心的欽佩。
他們似乎都想到了一個詞兒“點石成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