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飯為什么一定要吃家宴?
為什么一定要吃自己親手包的餃子?
就因為親切,有內容,能把團圓都融在這頓飯里。
這樣的飯哪怕一一擺上桌,等到真要吃的時候已經涼了。
那暖心的滋味,也根本不是酒店提供的那些虛有其表、花里胡哨的東西所能比的。
但這么簡單的道理,有的人卻似乎永遠都不會懂得。
遠在香港太平山南,淺水灣的別墅里。
洪家的長房子孫,就向來是以菜色是否夠昂貴來衡量這一餐大飯的。
他們的口舌仿佛天生就具備都能嘗出價格高低的功能。
哪怕滋味相差不多,但對有“富豪飯堂”之稱的“福臨門”的偏愛,就要遠超消費層次低上一些的“大班樓”和“富臨飯店”了。
所以這價值兩萬八千八一餐的大飯吃的已經不是飯菜了,而是純粹的金錢味道。
如果按照洪衍亢的理解,恐怕給每人面前放上一塊無需烹飪的金磚。
他的家人也會認為吃下去,會更加美味,也會更有利于他們的身體健康。
說到這點,真是讓人發自內心感到寒冷和悲涼。
因為洪衍亢心里特別清楚,這一家人的拜金和自私完全都是源于他親生父親洪福承的基因。
實實在在的證據就是,盡管在共和國和英國發表了《聯合聲明》共同宣布香港九七回歸之后。出于對洪家未來的擔憂,洪福承的態度終于發生了變化。
他竟然在這個除夕夜主動開口,打算也讓長子代表家族去大陸活動一下,以圖搭上個內地高層,以保香港交接后洪家平安。
但對于尋親這件事,他所表現出的冷漠和殘忍,卻真是讓人不可理解,也難以接受的。
這一幕仍舊是發生在“雪茄房”里。
洪福承從嘴里吐出一口濃煙,嗓子眼嘿兒嘍了一下。
他只顧對長子反復強調著自己認為無比重要的叮囑。
“我不知道1997年之后香港回是什么樣子,英國人居然軟了,這是十級地震啊。總之,我們需要提前計劃,去尋找最好的出路。”
“你一定要盡力啊。千萬別忘了,我們全家是不能像其他人那樣,堂堂正正移民到那些發達國家的。如果不行,我們今后就只能放棄這里的一切,去那些貧瘠的土地上受苦了。那洪家還何談未來啊?所以這件事,其實要比打理好我們的產業還重要啊。”
“至于辦事當然是要花錢的,尤其是這種不能急于一時的事兒。可你一定要先把香港這邊的事情安頓好再動身。別留下什么隱患,免得來回奔波耽誤事。另外你還要注意一點,細水長流,不見兔子不撒鷹。”
“我告訴你,官員其實很簡單。聰明人都懂得私交比公事要重要,而且很難禁得住金錢的考驗。對他們,其實只要給面子,建立起私誼就夠了。比如說。前期你可以多方嘗試去找門路,但不要投入太多。正常的交際應酬以外,可以送送禮物,電器啊,首飾啊,這些花不了幾個錢。投資的事兒談談可以,一定不要落在實處。”
“大陸窮得很,那些泥腿子干部,也只認得電視和金銀,也許新舊都分不出來呢,你不要送珠寶,也不要送古董字畫,他們是不懂的。據我估算,一百萬的交際費,應該是足夠了,你可以按這個數字籌措一下,帶過去。”
“但你一定要重視一點,我們的投資要選準重點投資對象。你和那些官員相處,除了要避免那種大公無私,不近人情的干部之外。看官員大小,也不要只看級別。盡管在理論上級別高,管得就越多。但更多的是要看這種權利的內在,如果真的排列起來,具體的管轄范圍要比級別高低更重要……”
只是這些話盡管是洪福承總結了一輩子的成功秘訣,卻真的不是洪衍亢所關心的。
大約是因為是在祖父和母親身邊長大的緣故,他是長房子孫中唯一的異類,
他骨血兒里的那條慧根兒還拴在遙遠的京城,始終沒把金錢放在情感之上過。
他關心的其實只有一件事。
“爸,您說的這些我都記住了,我一定找您說的做。不過咱們家的老宅,和二叔和二嬸那兒,我也想找一找。您就沒有什么可囑咐我的嗎?”
可洪福承聽了,卻只是悻悻然地敷衍。
“你自己說的,已經三十年前的事了。我們都清楚,大陸上發生過什么。咱們的老宅不被充公是不可能的。他們的日子也不會好過。甚至很可能已經不在了。心里總是惦記,也只是讓自己不痛快罷了。要我看,你還是別費這個勁了,白白浪費精力和時間。大陸現在有個詞說的好,叫‘向前看’,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
這一下洪衍亢忍不住激動了。
“爸,您怎么這么說呢?那畢竟是咱們的親人啊。二叔可是您同父同母的親兄弟,你們已經三十多年音信斷絕了。難道您就一點不牽掛,不想知道他們現在的情況”
“就是您能忘,我也忘不了他們。我還記著咱們離京前,最后那頓午飯。是二嬸兒在病中,硬撐著身子骨替咱們操辦的。”
“她不但讓家里的廚房準備了您和母親最愛的幾道菜,還特意讓人去外面買了不少小吃回來,豆汁兒、焦圈、燒羊肉、麻豆腐……說是到了南邊就吃不著了。”
“特別是我最愛吃的艾窩窩和驢打滾,二嬸是讓家里車夫拉著門房老張去牛街,重金求人家給我現做的。這些衍爭也愛吃,可那天他一口都沒跟我爭,還把他的杏仁豆腐給了我。這一切一起就像是昨天一樣,清清楚楚。”
“爸,二叔可是把洪家的全部財產都留給咱們了呀。您現在過得這樣的生活,就能安心對他們不聞不問嗎?您真能睡得安穩嗎?”
洪衍亢說著說著,情不自禁帶上了感情。
對洪福承來說,也不知是這極其刺耳的話終于觸動了他的內心。
還是因為當前有重要的事兒寄予長子身上,不能不稍作妥協。
他也只能尷尬的另尋理由,改了口吻。
“衍亢啊。你也四十多歲的人了,怎么這么沖動?我跟你說實話,其實你不明白,我不讓你去找他們,不是不想,而是畏懼出現那種人間悲劇的情景啊。”
“你應該知道,《莫泊桑選集》里面有一篇小說,寫的就是一個國會議員和他早年生的兒子重逢的故事。那個兒子后來成了一個白癡。這樣的慘事現實中不是沒有可能的。”
“如果咱們家真的發生類似的情況。你想想,我的后半生心里還能輕松嗎?你的心里還能輕松嗎?我不是不想他們,而是不敢想啊。”
“當然,如果你已經想清楚,有這個勇氣的話。我不反對你去尋找他們。如果真的找到,你二叔二嬸的經濟狀況不好,你能幫一把當然可以。但你千萬不要忘了你這次去的主要目的,可不能本末倒置。”
“另外,不要怪我沒提醒你,你自己的安全一定要注意。你沒有看報紙嗎?新聞上說大陸現在為了幾百塊錢都會殺人的,好像治安不太好。你這次去,真要找到他們,見面一定要穿得低調點,越隨便越好。”
“要知道,雖然是親人,可貧窮也是會改變人心的。你二叔二嬸過去從沒吃過苦,日本侵華時候他們還有六十萬大洋傍身呢,天知道他們如今是什么樣的心性。我可是親眼見過難民的,人一旦吃不飽,就不是人了,那會變成鬼。什么沒有道德和殘忍的事情都會做出來的。”
“退一萬步講,即使他們沒變,可他們還有孩子呢。在那樣的環境下,能長成什么樣,真的不好說,畢竟體制不同。你是沒見過紅黨的部隊有多么狠。那都是胡子出身,能吃生肉,靠喝血解渴的……”
任憑洪福承說著,洪衍亢再沒有反駁過。
人到中年的他又恢復了“筋道”的狀態。
盡管雪茄的煙霧和父親的神態只使他感到失望和莫名的壓抑。
這次談話,不但讓他把父親的內心看得更加真切了,也讓他對這個家庭徹底喪失了最后一點眷戀。
但不管怎么說,他終于可以回京城看一看了。
終于有機會可以找到讓他魂牽夢縈的往昔,和離散多年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