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真誠的等著洪衍亢的表態。
可他卻不知,自己的一席話已經讓洪衍亢聽得目瞪口呆。
他的這位堂兄的內心,此刻正波濤洶涌呢。
這不奇怪,因為在商海里撲騰了半生的洪衍亢看來。
生意場上風云變幻,做買賣其實是件很難把握的事兒。
最通常的規律恰恰在于,在做買賣的所有人中,永遠是賠錢的多賺錢的少。
要是能維持著不賠不賺或是微利,就已經算不錯了。
這就像大家伙在一片土地上爭搶著打井一樣。
鑿呀,挖呀,許多人可能費了許多精力和時間也挖不到一滴水。
只有少數的幸運者,會突然一下子挖在了泉眼上。
然后泉水就止不住的往外流淌,越淌越旺,一發不可收拾。
還有許多人甚至尤為倒霉。
他們只要再挖那么一鐵鍬就能碰到泉眼了,就能轉運了。
可他們偏偏在關鍵的節骨眼上灰心喪氣,停了手,徹底一敗涂地。
所以說,買賣實在難做,只是發財的希望迷惑了蕓蕓眾生的雙眼,勾引得人們前仆后繼。
許多人就沒有對商場有一個客觀的認識,是切膚之痛才讓他們體會到了厲害。
也正是因此,洪衍亢一直認為做任何投資,都需要慎重。
花錢容易賺錢難,一定要十分有把握才好下手。
但他現在不完全這么想了,因為聽了洪衍武的話之后,他某些固有認知被顛覆了。
他忽然意識到或許那些少數的幸運兒,壓根就不是什么運氣,或許他們正是像他這位堂弟這樣天生的商人。
而那些為數眾多的陪襯,應該就是蕓蕓眾生里的普通人,是像他這樣不具備什么特別商業天份的人。
眼光啊,眼光獨具!
這世界上有的人就是敏銳的商業嗅覺,具有透過表面直接看到本質的能力。
或許,這才是最合理的解釋。
不管別人怎么樣,反正他對洪衍武的這番見解相當服氣。
他甚至再次為自己長房子孫的身份感到了一點點的難堪。
他真是不明白,為什么祖宗的商業天賦全都跑到二房去了,連他這一代也是如此。
他又不免想到,要真是二叔當年成功把二嬸接到了香港……
那洪家現在的局面……
肯定就完全不同了!
即便不是全港首富,也不至于樹大中空,江河日下啊……
就這樣,洪衍亢胡思亂想著。
好一陣,他才因洪衍武再次追問,從呆呆出神的狀態里清醒過來。
至于隨后,自然沒的說啊。
無論出于長兄對弟弟扶持的初衷,還是出于對洪衍武商業才能的信服。
他絕沒有不答應兄弟聯手的道理。
只不過應是應了,他最后還有一事甚為擔憂,不能不拿出來問個明白。
“小武啊,這事好是好,可要賺錢就要先投錢。這買賣的盤子有點大啊。你有沒有想過資金問題怎么解決啊?就算銀行可以給咱們貸款一千萬。可剩下的就得咱們自己想辦法了。”
“我可以交給實底兒,香港那邊,我再想辦法,頂多只能再抽出三四百萬港幣。因為這邊畢竟不是短期能見效益的事兒,我得為那邊的資金運轉考慮,這恐怕就是極限了。”
“這樣加上我手里的四百萬港幣,即使都交給你去私下兌換,也不過五六百萬人民幣。這差得還遠呢。剩下的三百萬你能想辦法湊出來嗎?”
“而且你也好考慮到長期的消耗資金,你都說了,開始是肯定要賠著的。那總得再需要五六百萬才應付得來啊。資金壓力這么大,會不會吃不消?”
沒想到洪衍武對這個問題不但一點沒顯出為難了,倒胸有成竹的笑了。
而他下面的話,甚至比他剛才的那些話還要驚人。
再次讓洪衍亢震動,讓他領教了什么才叫真正的精明算計。
“衍亢大哥,這事其實特好解決。您別太實在了,我不是跟您說了,這邊商業行為不大規范嘛。既然不規范,就有很大的余地可以鉆空子”
“打個比方,最簡單的法子,我們可以在工程設計和預算上打埋伏。我會要求設計院和建筑公司那邊按照一千五百萬做設計和工程預算,然后跟縣里申報時加上虛頭報兩千萬。”
“且不說這些錢應該是分批陸續投入的,即使一下子都必須馬上拿出來。貸款一千萬,加上您手里的五百萬,這不就夠了嘛。”
“另外這事兒,有實實在在的景區和官方開發計劃擺著,再加上咱們外資招牌,簡直太能唬人了。我甚至可以在此基礎上再變個戲法,連貸款都省了。”
“比如說,我拿著這個項目去找三家單位合資,約定每家出五百萬,讓他們各占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這就等于咱們實際上一分沒出,就白得了四分之一。”
“但這還不算完呢。真等日后這幾家單位覺著長期虧損不樂意了,對扭虧無望沒信心了,咱還可以再低價買下那三家的股份。這樣里外里,咱就賺大發了。資金還是問題嘛!”
好家伙,這招兒可夠陰夠損的啊。
而就在洪衍亢越聽越驚,心下不禁暗暗叫絕,同時卻又覺得洪衍武此舉逾越了他的道德線。
正猶豫不知該不該勸告、該不該反對的時候。
沒想到洪衍武也明白這點兒,他自己就給自己推翻了。
“……可這么干也太缺德了點。真讓人明白過來,咱洪家的名聲也就臭了。另外,這么占公家的便宜,挖社會主義墻角,我心里既過意不去,也難保日后不被記恨追究。總之,得不償失,太不劃算了。”
“所以我這么說,只是為了讓安您的心,讓您明白,資金的問題千萬不用發愁。我辦法多了。哪怕沒有錢,我也能變出錢來,怎么都有轍,給這個窟窿填上。”
“那我為什么一定要讓您放心呢?因為實際上呢,我還有另外一個毫無后患之憂的辦法,同樣能讓咱們借雞下蛋,輕而易舉用別人的錢,把這塊肉妥妥當當吞下肚子。但這就得需要您,毫無保留的相信我了。”
好嘛,合著到這份兒上了,這還在鋪墊呢。
洪衍亢看著洪衍武閃著亮光的眼睛,心里這個復雜啊。
他覺著這小子,活脫兒一個大洋蔥。
永遠是包了一層還有一層,這腦子怎么長得呢?怎么這么多主意啊?
行嘞,那他還非要看看這洋蔥里的核心,到底藏得是什么!
于是帶著好奇,他果斷表態,說一定給予充分信任,讓洪衍武盡可把底牌亮出來。
結果呢,聽了洪衍武的主意,他就有點后悔了自己放的大話了。
“衍亢大哥啊,實際上我的辦法特別簡單,無非是堤內損失堤外補。您看,我這么道德的人,在內地不好意思損公肥私,可去薅外國人的羊毛我心里沒負擔啊。小日本跑這兒來想找咱們的便宜,我就去掙他們的錢。通過您哪,我要把貸款弄來的錢,都砸到日本股市去,好好跟小鬼子算算舊賬……”
“啊?你……竟然你要拿內地的貸款去日本股市投機啊?……不行,絕對不行!”
洪衍亢的心里的震蕩,就像爆了個炸彈一樣。
他覺著太匪夷所思了,萬不敢相信洪衍武會把主意寄托在這么不靠譜的事兒上面。
忍不住又懷疑起自己剛才對洪衍武所做出的“商業天才”的判斷。
他第一反應,就是覺著洪衍武怕是道聽途說,不知從哪兒知道股市這玩意掙錢快。
卻并不真正明白其中的厲害。
于是堅決要勸阻,決不能讓洪衍武犯這個傻。
可問題是,他再堅決,也架不住洪衍武是開了掛的主兒啊。
這小子后知五百年談不上,但三十年的國內外趨勢,肯定是明了的。
而且天生的巧舌如簧,嘴上功夫簡直及得上相聲演員。
俗話說得好啊,人嘴兩張皮,正反都是理。
本就有理有據之下,又有口舌之利,再加上前面這好一番鋪墊。
洪衍武一二三的這么一說,國內外局勢,金融規律這么一忽悠。
洪衍亢哪兒扛得住啊?做通他的思想工作那還真不是什么難事。
所以就跟鬼打墻似的,洪衍亢完全由不得自己的,又被洪衍武帶著方向走了。
很快他的思想就再度淪陷,忐忑和懷疑被激動和興奮所取代。
而他眼里,洪衍武的笑嘻嘻的模樣也愈加光亮起來……
這個時候,荷塘里的孩子們已經打鬧得累了,水面早已恢復了原有的平靜。
洪鎰和小裕祥在兆慶的看護下,正在摘蓮蓬。
水曉影頭頂著一大朵的荷葉,索性上了岸。
但她沒走多遠就站住了。
咬著手指頭,出神地瞅著岸邊菜地里,那些通紅的,圓潤的,多汁的西紅柿。
洪鈞則是最忙和的一個孩子,在水里鉆上撲下。
沒有人再打擾,他終于可是盡情的斬獲獵物了。
他簍子里已經裝了不少魚,都是小麥穗,也有不安生的小泥鰍。
而他的心里,卻全是晚上回去,大柴鍋里噴香的魚味和貼餅子的香氣。
這樣的情景,如果在有心人看來,是多么的有意思啊。
絕妙的地方就在于,他們每個人雖然都在忙和自己的那點事兒。
可各自的舉止神情,卻無不蘊含著“豐收”與“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