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婷昂首走出了長城飯店。
可剛剛出了一口惡氣,維護了自尊心的她,卻沒有感到半點理該擁有的輕松和快樂。
因為任務失敗先放一邊不說。
她今天可是以職場“白骨精”(白領、骨干、精英)的形象出現的啊。
一身女式西服套裝,踩著高跟鞋,在京城八月的烈日下奔走,絕對是一件痛苦異常的事兒。
需要聲明的是,她并不是舍不得打車,高鳴也不會這樣苦著她。
可問題是這年頭出租車數量太少,出租司機又勢利眼。
她一出飯店大門就發現,自己走的居然極不是時候。
有好幾撥老外,正拉著他們行李箱,分成幾堆兒人站在飯店外頭等出租車呢。
顯而易見,即使有出租車來這兒攬活兒,也肯定全奔他們的外匯券去了。
她要不戳這兒近一個小時,大約是沒有離開的可能性。
那與其在此傻等,她倒寧可選擇去三環路的對面坐公共汽車。
所以她便頂著酷暑,走向了那冒著蒸騰熱氣的柏油馬路。
但很快,她就為了自己草率的決定后悔了。
因為這個時分,雖然已經到了下午。
但卻是西曬最嚴重,三環路東側陽光普照面積最廣泛的時候。
而且倒霉的是,長城飯店還全是玻璃幕墻結構。
這樣建筑形式極不環保,因為它反射出的光線和溫度,等于又把太陽的威力擴大了一倍。
于是方婷才剛剛走到飯店門口的停車場,她就感覺自己快被烤化了。
就像她是一個糖做的人,正在去往一個高不可攀并且似乎永遠無法到達的地方。
也恰恰就在這時,她又親眼瞅見一輛剛停好的黑色皇冠車里,走出來一個女人和幾個孩子。
這更讓她的思想起到了一些轉變。
不免深刻的體會到,洪衍武剛才的一些主張,其實是很有道理的。
因為與她自己全然不同,對方都穿著涼快、輕松的服裝。
男孩都是背心、短褲,還背著吹好氣的游泳圈。
女人和孩子則穿著寬松的薄紗裙。
尤其是那個女人,她把頭發盤成高高的發髻。
白皙的皮膚和脖子上非常細的一條金項鏈,在陽光下很晃眼。
更為難得的是,她雖然只化著淡淡的素妝,但容貌非常漂亮。
不是精心修飾的艷麗,而是一種純凈自然之美。
于是在這樣的夏日,這樣的她就顯得格外清亮。
仿佛是一團從碧海藍天里落下的清涼空氣,讓所有看到她的人都耳目一新。
因此盡管互相并不認得,只是單純的偶遇,然后閃身而過。
但已經足以讓心里充滿浮躁情緒的方婷被其深深吸引,并且大生羨慕之情。
確實,她倒是真想穿的涼快些呢。
可惜,沒這個福氣啊。
在這樣的地方,真的是穿得越莊重體面的人,反而越不重要。
瞧瞧人家的裙子,只憑走路帶起的風,就能讓衣裙飄揚,可見質地有多么輕薄。
再看看人家這份雍容富貴,那氣質真像山口百惠啊。
自己開著汽車,帶著孩子們來五星級飯店的游泳池游泳,多么幸福的人生啊。
嗯,她應該是日本富商的太太。
國人哪兒有女人自己開車的?也買不起這么好的車啊。
可是好奇怪啊,她的身高一點不矮啊。
而且那會是她的孩子嗎?
看她的年齡,應該和我同歲吧?不應該有這么大的小孩。
不不不,有錢人的生活哪里能和普通人一樣。
別說化妝品、保養品都是最好的,也風吹不著,雨打不著。
我要是有自己的汽車開,哪怕過了三十歲,皮膚也會沒有褶子……
一想到這兒,方婷就更難舍的凝視著“日本太太”的背影。
一直尾隨著她進入飯店,幾乎連溫度都忘了。
因為這個女人的身上,幾乎可以概括她對自己未來生活的全部想象和向往。
只可惜,這種如同吃了奶油的冰淇淋美妙滋味沒持續多久。
焦躁和火氣就反撲一樣的填滿了方婷的心。
她突然發現,自己的提包居然忘記拿了,應該落在了剛才喝咖啡的座位上。
于是失聲尖叫一聲,不得不轉身返回。
這時,她又開始滿心期待著洪衍武那個臭小子能有點眼力見兒。
千萬別讓她再蒙受額外的財產損失了。
不過說實話,如果不是身無分文的處境太過尷尬,外面的日頭又太過炙熱。
方婷實在是不應該回去這一趟的。
這一點就連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認。
因為哪怕丟了提包,損失個幾百塊錢,補辦一個身份證。
遠不如她回去這一趟,對她的自信和自尊所造成的毀滅性打擊,來的痛苦。
敢情當方婷再次進入酒店大堂后,第一個反應就是去看自己剛才的座位。
讓她萬分惱火的是,洪衍武居然人已經不在了,桌子也已經收拾干凈了。
而當她走過去后,桌上桌下都找了,也沒發現自己的失物。
幸好服務員這時主動過來告知她,說她的提包已經被交到了大堂經理手中。
她才獲得了安心。
結果當她找到大堂后,又碰上了剛才在停車場碰到的“日本女人”。
而且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竟然發現,這個女人和她的孩子們竟然都操著標準的京城話。
但即使如此,方婷也肯定,她們身份絕對非比尋常。
因為她們手里拿著不少大堂“pantry”銷售的蛋糕和飲料。
這些東西價格非常昂貴,不是一般人有能力享受的。
同時,她們還是由胸牌閃亮、滿臉堆笑的大堂經理,親自護送著步入電梯的。
這樣的殷勤的服務級別,也絕非普通客人能享受到。
于是帶著一種難言的自慚形穢,方婷又把她們誤認為是什么高官的家屬,自覺的沒敢去打擾。
一直等到她們的電梯門關好,她才走過去跟那個大堂經理詢問自己的提包。
但不知為什么,大堂經理卻顯得相當意外,居然對她的身份表示質疑。
“那個皮包真是您的?您姓方?是洪先生的朋友?”
她匪夷所思的頓時皺起了眉頭。
“你這什么話?包當然是我的,里面就有我的身份證啊。再說了,他的朋友又有什么好冒充。我們認識時間早了,他什么底子我還不知道……”
這么一來,大堂經理訕笑起來,趕緊帶她去取東西。
毫無疑問,東西沒少沒丟,方婷拿到手里算徹底踏實了。
但她最多余的就是又額外問了幾個問題,算是自己把自己僅存的一點好心情全毀了。
“對了,我要的咖啡錢好像還沒付過?我現在把錢給你好不好?給我開發票……”
“啊,不不,不必了,您的咖啡,洪先生已經簽過字了。”
方婷登時瞪大了眼睛。
“什么什么?他簽字?他能有這個權力?你說的是洪衍武?”
大堂經理輕輕點頭。
“是,這個夏天洪先生常來我們這兒消費,所以他在我們這兒押了一張現金支票,您不用擔心。”
方婷眼睛又大了一圈,差點就只會重復了。
“經常來?現金支票?多大額度的?”
但這樣的問題,就讓大堂經理為難了。
“這個……不好意思,這屬于客人的,我們不好透露。”
方婷想了想,便又改了另外的詢問。
“那洪衍武人呢?我現在去哪兒能找到他?”
大堂經理恢復笑容。
“啊,洪先生去室內游泳池游泳了。在二樓,如果您想找他,乘坐電梯上去就可以。”
可隨后,他又遲疑了。
咳嗽了一聲,很謹慎的建議。
“不過……不過您現在去,可能不大方便。恕我直言,您似乎不認識洪先生的太太啊?其實,剛才我送上電梯的那位,就是她……”
方婷心里掀起一陣亂跳,但嘴上還是說,“是嗎?”
但她卻不知道,盡管她盡量裝著不動聲色。
可嘴角的抽動,還是完全暴露了她內心正經受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