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岳和顏悅色,對蘇玉說不用多心,朝廷為保護京畿和陵寢,常規工程罷了,“至于那個謠曲,我也有所耳聞,但陛下為此營修的,是京東的長春宮而已。”
長春宮是連接京畿和河中間的一處堡壘,也是唐朝皇帝所擁有的最大“官莊”,李適在此經營合情合理,于是這話打消了蘇玉的顧慮。
然后高岳就要蘇玉伴他一起,前往好畤,去和他家主人見面。
好畤,在奉天城西五十里外,并和鳳翔府毗鄰,神策軍在此有大量屯田,還設了軍鎮。
此地和奉天雖相距不遠,可隔著險峻的梁山,和條叫武亭川的河流,位于梁山上的乾陵,被簇擁在郁郁蔥蔥的柏樹叢中,穿過山川間狹窄的路徑后,高岳與蘇玉才到達好畤的處旗亭。
在那里,便裝的朱泚、韋皋、李楚琳已等候段時間了。
他們的會面必須是秘密的,因為牽扯到太多了人和事。
然而一旦見面,高岳端坐于朱泚之前,一開口就毫不留情地批評起太尉的多疑:
“太尉為何要受小人的蒙蔽,不理解仆對您的一片真心。原州行在至此近兩年,為涇原行營屯田萬頃,供米糧近二十萬石,又設數處馬坊,豢戰馬千余,降蕃兵數千,都是岳與太尉及城武等人一起攜手開創出來的大事業。現如今太尉遭人構陷,不思抱團對付外人,豈可棄置涇原、鳳翔的大業不顧,自我分崩呢?竊為太尉不取。”
這話說得朱泚窘迫不已,他急忙說逸崧你誤會,那是些涇原和范陽軍將不識抬舉,目光短淺,都是群粗蠢武夫、粗蠢武夫,我已經狠狠叱責過他們,還請逸崧不要介懷。
“那太尉為何要在良原城,讓田希鑒插手營田的事務?聽聞太尉又想把靈臺舊縣屯田的八百名范陽兵收歸鳳翔,這是萬萬不可的!”
高岳的連珠炮,說得朱泚額頭冒汗。
在此次會面前,朱泚已知曉他弟弟朱滔在幽州叛變的事,又聽到馬燧上密表彈劾自己,不由得驚惶萬分,他知道皇帝肯定要調查自己,在滿是絕望下,居然發狠要在鳳翔府聚集所有昔日從范陽帶來的甲士,準備在萬不得已時,負隅頑抗。
“鳳翔處于汧山、岐山的包圍當中,地險土沃,又有成國渠水利作為大業憑仗,一旦據有此地,再就手將普潤、麟游兩處神策軍鎮給奪占(此兩鎮兵已趕赴京畿待命),諒皇帝也不敢對我如何!”
索性就讓假叛變為真叛好了。
在這樣背景下,朱泚才暗中運作,想把高岳用去屯田的八百范陽兵給收割回來。
其實這時,高岳的心中也很緊張,他意識到現在要是朱泚被逼到絕路的話,真的在鳳翔就地割據造反,那么鳳翔、涇原甚至邠寧等西北要地得完全被打爛,事態會變得更糟糕——以后唐朝拿什么作為基地,對抗西蕃,光復河隴?這不單單是自己心血的問題。
于是接下來,高岳裝作十分憤恨的模樣,咬牙切齒地對朱泚陳辭:“太尉難道忘記昔日在后樓與高岳、城武的約定了嗎!現在絕非太尉有反意,是不是?”
朱泚當即就落淚,拉住高岳的雙手,“相信我啊逸崧,我是絕對絕對沒有任何反心的!都是我弟朱滔故意寫信,隨后馬燧挾私密奏,置我于如此境地,我真的是五內俱焚,但又無處申辯。”
高岳便很誠懇地對朱泚說:“太尉勿憂,京城方面全替太尉安排好了,只要太尉肯入朝廷客省,向圣主申辯清楚,馬上這鳳翔、隴右的旌節還是太尉您的!”
接著高岳便湊過來,教給了朱泚反制的招數,并聲稱朝中還有盧門郎為奧援,您就放一百個心。
聽到如此如此,朱泚才破涕為笑,最終下定了入京申辯的決心,隨后朱泚立刻對高岳、韋皋團拜下來,口稱馬上如冤屈得雪,必定不敢忘卻二位的恩情。
另外朱泚還對心腹李楚琳說:“逸崧、城武此后一切作為,不得過問,另外如有事,須提前知會逸崧和城武。”
三月剛開始,朱泚就帶著數騎,輕車簡從,以示誠心,沒帶任何甲士,坦然地向京城方向而去,鳳翔府則委托行軍司馬李楚琳為留后。
“朱泚這次去,不會再回來了。”百里城草壁戍的旗亭處,原本假裝回奉天營城的高岳,其實根本沒走,和同樣秘密至此的韋皋相會,說出了如此預測。
“逸崧的意思是,聰明的圣主不會放過如此機會?”韋皋似乎完全明白高岳的想法。
高岳苦笑起來,他實在不曉得,李適馬上的行為是愚蠢還是聰明——他立在棋盤上,拈起顆子,對韋皋說:“城武依你看,朱泚的實力幾何?”
“朱泚其實實力很弱......”
韋皋的這個判定,當然是有理由的。
之前鎮守鳳翔的是李抱玉,李抱玉軍隊的基本盤,是河西和澤潞的子弟,前者因李抱玉為“武德功臣安興貴”的后裔,世代居住河西;后者則因李抱玉在前往鳳翔前,擔當的是澤潞節度使。
李抱玉于大歷十二年薨后,朱泚這個河北系的將領來到鳳翔,最早還有個頭銜是“權知河西、澤潞行營兵馬事”,但旋即又撤銷,為何?因這批李抱玉遺留下來的河西、澤潞老兵,還給了李抱玉的繼承人,即他堂弟李抱真,既然歸還了,朱泚也就不用再任“權知河西、澤潞行營兵馬事”。
從這點上看,朱泚和李抱玉、李抱真兄弟倆關系確實是很不錯的。
另外沒錯,我唐就是這么任性,軍隊就和將領私人財產般,還能互相繼承,這還是得到朝廷的認可的。
所以朱泚在鳳翔武力的班底,還在于他帶來的幽州范陽兵。
那么這批范陽兵到底有多少呢?
“朱泚當初入朝來,帶了三千兵,而后通過蔡廷玉,又以防秋的名義,陸續拉來七八千......”韋皋也拈起顆棋子,排在高岳的旁邊,他早已把鳳翔軍隊底細摸得一清二楚,“而鳳翔軍隊定額是三萬,其他兩萬基本上都是鳳翔、隴州本土子弟。”
“沒錯,所以朱泚才借著先前平定劉文喜的機會,企圖拉攏涇原行營的三萬子弟為己所用。”高岳輕輕說道,“也正是如此,他對我倆分兵營田的態度是矛盾的,一面希望我倆能輔弼勢單力孤的他,一面又害怕我倆的威勢太大,難以控制,把原本他覬覦的隊伍給吞掉。”
而后他落了第三個子,坦坦白白地說到:“那我們就等趁著朱泚入朝不歸的機會,盡可能把鳳翔和涇原的隊伍拉攏過來,為我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