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中郎現在正指示御史臺糾查都統監軍院的譚知重,且皇帝宣詔罷免御營五軍,也就是說,也就是說,節下的御營長史身份也不復存在了。”掌書記權德輿憂心忡忡地說道。
“可誰會跟著竇參這老獠奴的套路走……御營長史算的什么,定武軍和義寧軍可活生生地,就在這譙樓下。”高岳滿不在乎地回答。
聽到這話,為人異常謹慎的權德輿嘴都有些合不攏,他是膽戰心驚:都說竇參這次的刀把子,是宣武軍節度使劉玄佐,其背后更有平盧軍(淄青)、天雄軍(魏博)和淮寧軍(淮西)的撐腰,這高淇侯手中又有定武和義寧雙煞,該不會,該不會要同時返歸京畿地帶,火并廝殺吧!
我大唐這幾年好不容易恢復到如此好的局面,難道昔日整個天下方鎮反叛、殘殺得重演了嗎?
渭北的山峰,不是赭黃色的,便是深紅色的,再加上落下的雪,東一塊西一塊,讓這片土地充滿了褶皺,夾在險峻的關隘和林麓間,是稍稍彎曲流過的吐延川,黑色的河水在白雪當中顯得格外靜謐和神秘。
渡過了吐延川,往南穿過延州城,便能直達長安城所在的京畿了。
此刻,比吐延川更加深邃的,是高岳一雙細長的眼睛,映著冰冷的雪光,他拉住坐騎大厘雪的轡頭,立在緩緩流過的河川邊,紫袍犀帶下懸著鋒利的云浮鐸鞘。
“骰子已經......”順著刺骨的冬風,高岳一字胡下的嘴唇微微開啟,兩顆后鑲進去的象牙假齒夾在其中,剛準備把曠世驚恐的話給說出來。
誰想還沒說完,旁邊圍著錦貂的明懷義便大吼起來:“這都什么時候了,節下還想著耍骰子打雙陸?請節下速速下令,兒我即刻領騎兵過吐延川,殺到上都斬竇參那蟊賊的首級,懸掛在大明宮望仙門前,以清君側、振綱紀!”
高岳深深皺起眉頭,沒好氣地扭頭側望著雄風浩蕩的這位,心想你能不能等我把情給抒發完整了再插嘴?
明懷義看到干爹不怒而威的模樣,頓時縮頸不敢再嚎叫。
“你們啊,整天就知道用武力解決問題,這大炮是對著黨羌,對著西蕃轟得,不到萬不得已,怎么能對著大唐的都城和百姓呢!”隨后吐延川邊,明懷義、蔡逢元、米原等大將都羞慚地低著頭,趺坐地上,聽坐在石頭上的高岳如此訓話。
“那如今軍糧只剩半月不到,其后叫商隊運來的數十萬石,全被竇參扣押在京師東渭橋。軍糧不繼的話,各路兵馬便不得不退回本鎮,定武、義寧軍也抱不成團了,現在竇參不但得到敕書成立幕府,取代我御營,并且開始窮究都統監軍使譚知重,目的很明顯,就是要扳倒節下您,再猶豫的話,我們便只能困坐在吐延川,慢慢喪失有利態勢,竇參早晚會全掌財權、軍權和政事權,逼死我等。”監軍使西門粲十分焦慮地對握著馬鞭的高岳建言。
這時,綏德城下定武軍營地里,許許多多的士兵穿棉衣,扎著抹額,拱合袖口,聚集在幾位幢頭的帳幕前——這幾位就說,圣主在禁內,被奸臣竇參給逼宮了,如今生死未卜,這竇參挾天子,要坑害咱們定武、義寧兩軍。
“俺們戰西蕃,殺黨羌,對大唐是忠心耿耿,這到底是為什么啊?”士兵們憤怒了,滿是轟轟然。
“奸臣要和你談為什么,那還叫奸臣!”有白草軍時代就出生入死的老兵怒喊起來。
“殺到大明宮去,宰了竇參那老獠奴就完事了唄!”
“同去,同去,只要淇侯一聲令下。”
幾位鬧事的幢頭東張西望,看著士兵的表情,他們屁股下坐著的箱篋,隱隱露出赤黃色的衣衫袍角來......不過這是最后一招,現在看起來全軍的怒火都已集中在竇參身上,很是順利,暫時不需要后招了。
“圣主這是被要挾了,知道嗎?”這會兒,吐延川邊高岳對軍將和監軍們如此判斷說,“要是罷免御營是出于圣主本心的話,他肯定會如上次烏延那次,先讓敕使遞送密信來(嗶嗶一番),這次說罷就罷,且罷免班宏門下侍郎和判度支,這種反常舉動,絕非出于本心。”
“莫非殿后神威軍、皇都巡城司都被竇參那老獠奴給控制住了?”
高岳摸著胡子,“看來先前是我小覷了竇參,他故意以杜亞的淮南節度使為幌子,讓他族父竇覦去揚州恐非本意,最終讓竇覬到陜虢才是真實目的啊!現在神威軍有虢王李則之,巡城司原樞密使尹志貞被罷黜流放,兵權怕是也被竇參奪去,更有南衙和御史臺為他爪牙,學士院里的于公異、吳通玄、吳通微為耳目,這個局看來竇參也布置很久了。”
眾人默然,陜虢處在西都長安和東都洛陽間,乃是關東軍隊、漕運進入京畿的鎖鑰之地。
現在劉玄佐便是借著這條道長驅直入的,竇覦還把河陰沿路七座轉運院里的糧食全都送給了宣武軍。
“那怎么辦,節下!”各位大將都心急如焚地圍住高岳詢問道。
高岳很快就拍著膝蓋大笑起來,“勿憂勿憂,現在圣主接連流徐粲、罷班宏,讓竇參執掌三司,獨攬大權,不斷以餌食誘他滯留在京師,這就是圣主緩兵之計而已,竇參看似步步得意,實則也在步步走向懸崖深淵,我昨日就和載之說過,不用落入竇參的轂中,他走他的道,我渡我的橋——現在誰先把統萬城拿下,誰就能笑到最后,所以竇參見我軍節節勝利,他也明白這個道理,才急不可耐地跳將出來的。我們不用受影響,繼續往撫寧寨進軍!”
“啊,那阿爹你剛才以那種眼神看著吐延川干嘛,搞得俺還以為你要?”明懷義心中大噓。
“可大軍的軍糧......”西門粲有些擔心。
高岳豎起兩根手指,低聲地對在場的眾人說,“我從興元府出征時,已留好后手,都交給韋平、劉德室和唐景延去籌辦了。十二郎,而今全營還剩下多少錢,多少米糧?”
“軍糧滿打滿算還能支撐二十日,錢帛的話尚有十來萬貫。”
“把錢帛統統分給將士們,不留。”高岳迅捷地擺擺手,如此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