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暹發現自己真的是不應該來這里攪這趟渾水。
第一次使用詐降計,到對方的陣營還沒等說一句話呢,就讓對方把自己詐降的意圖給詐出來了……
從夏朝商周,到春秋戰國,再至今時今日……兩千多年的文明里,詐降詐的如此令人悵然涕下,自己可算是排名第一的人物。
要是真就這么死了,就未免太冤了。
“來人啊。”陶商沖著營寨外高聲呼喊了一聲,少時便見裴家四兄弟魚貫而入。
抬手指了指還在原地呆若木雞的韓暹,陶商輕笑著言道:“請韓大帥上路。”
“慢!慢!等一下!”
韓暹慌慌張張的伸手擋住了要上來抓他的裴氏兄弟,焦急的言道:“陶公子你不可如此待我!暹乃是真心實意的前來歸順!公子若是殺我,那豈不是冷了天下士人之心?!”
陶商眉目一挑,顯得很是詫異。
“詐降的事,是你適才自己跟我承認的,怎么又怪到我頭上了?再說你一個賊寇頭子,殺了你,士人的心如何會冷?……拍手稱快才是他們應有的表現吧?”
韓暹被陶商反問的張口結舌,完全不知道應該如何作答。
自己跟士人好像還真搭不上邊。
韓暹的表情如此呆萌,陶商被他氣笑了,和顏悅色的道:“看來,不讓你死個明白,你是真的不會服氣了……這樣吧,我給你引薦一個人,待會你見過之后,就知道陶某是不是冤枉你了。”
韓暹還想再說話,陶商已經不給他機會,輕輕一揮手,便見裴氏四兄弟上去將韓暹治住,連拉帶扯的拖出了營寨,而韓暹帶來的手下,此刻在帳外亦是被虎衛軍的士卒們治服。
待事情完畢之后,陶商又安排人將那名楊奉的心腹帶到了帥帳之內。
楊奉的信使雖然被徐州軍好吃好喝的款待,但陶商不肯放他回去,令他心中一直忐忑不安,腦海里轉了千百個念頭,也不曉得陶商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就這么輾轉反側了小半天,卻終于等到陶商派人來請,楊奉的信使一直繃緊的心此刻不知是應該放松下去,還是應該繼續緊張起來。
“陶公子……可是要讓小人回去向楊帥復命?”進了帥帳,楊奉的心腹忐忑不安的詢問道。
陶商微笑著,道:“放心吧,馬上就會讓你回去的,不過在你臨回去之前,請把你今日晨間剛到這跟我說的那一番話,再跟我重復說上一遍。”
楊奉的信使似是有些不明所以,眼睛一眨一眨的,好半天沒琢磨過味來。
“公子……啥……啥意思?”
陶商鼓勵他道:“就是把你家楊帥給我帶的口信,原原本本的給我陳述一遍就可以了……”
楊奉的信使雖然沒弄明白陶商在玩什么花樣,但為了能夠迅速回白波谷給楊奉報信,還是一字一頓的開口言道:“楊帥說,他已經向郭渠帥進言獻策,令郭渠帥派遣三當家韓暹來向陶公子詐降,到時候韓暹會向您提出里應外合之計,誘公子入白波谷,而陶公子正可將計就計出兵入自波城,屆時楊帥會在谷內,配合公子一舉擒殺郭大、韓暹、胡才等賊首,獻于公子帳下……”
“很好。”陶商伸出手,攔住了楊奉信使的話頭,然后站起身,對著帳外喊道:“把他帶進來吧……”
帥帳之外,裴家四兄弟將五花大綁的韓暹推搡著弄進了帥帳。
韓暹一臉漆黑,雙眸噴火的狠狠的瞪視著楊奉的那名信使。
若不是因為身上有繩子綁著,韓暹現在估計就得撲上去狠狠的咬那信使幾口。
信使一看見韓暹出現在帥帳,頓時傻了,雙腿不斷的打著擺子,不知所措的驚恐道:“韓……韓帥!”
“楊奉賊子安敢如此!老子誓要殺盡他全家!夷其三代祖墳!”
就算是韓暹平日里與楊奉的關系不錯,但此時詐然聽到楊奉把整個白波谷都給出賣了——甚至包括自己的性命!什么關系此刻也被被丟到狗肚子里去了。
韓暹涵養再好也是克制不住心中的憤怒情緒,更何況他本身也沒什么素質,直將一腔怒火化為無數的臟話,全都沖著這名信使狂噴出去,嘰哩哇啦的將楊奉的信使噴的直懵。
信使此刻已是不知所措,一邊指著韓暹,一邊哆哆嗦嗦的沖陶商怒道:“陶公子……你……你這算是什么意思?!”
陶商站起身來,無奈的長嘆了口氣,道:“你家楊帥的好意,陶某心領了,只是商自幼秉承儒家訓斥,以忠孝仁義為立身之本……”
聽到這,楊奉的信使恨不能抄刀把他剁碎了,剁的越零碎越好。
“您家楊帥的計策對我雖然有益,但未免太毒辣了,上一次他主動過來向我透漏郭大走地道的事情和行蹤,那時候我就覺得他這個人很不地道……”
話剛說完,便聽韓暹猶如一頭暴怒的獅子,跳著腳呲眉瞪目:“好一個楊奉!果然是你出賣了大哥,這事老子跟你沒完!咱倆勢不兩立!——奸賊!天殺的奸賊!”
陶商笑著沖韓暹擺了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韓帥,不要喊這么大聲,賊不賊的,陶某感覺你沒有資格說楊奉。”
聽到陶商連郭大走地道的事都當著韓暹的面抖落出來了,信使額頭上的汗珠如水流般淌下,顫抖著道:“你到底想怎么樣?”
“陶某不想怎么樣,也什么都不想做……我現在就放你回去,你告訴一下你們的楊帥,這位白波谷的三當家,陶某會在你走之后一個時辰內將他也放回自波城,在這一個時辰內,楊帥若是能夠果斷的派人將這位韓帥劫殺,不讓他回到自波谷通知郭大,那算是楊帥的運氣好,但他若是做不到,等到這位韓大帥回了自波城,就請你家楊帥能夠自求多福吧。”
楊奉的信使此刻焉還能不明白陶商的想法,他這是在赤裸裸的分化白波軍啊!
可鬧心的是,即使他們知道陶商的惡劣企圖,但也根本沒有任何辦法阻止!
事情已經做下了,就楊奉而言根本就沒有轉圜的余地。
“你……你……你好狠毒的心思!”
陶商笑了笑,無辜的看著那名信使,道:“別怪我沒提醒你,你的時間可不多了,怎么還有閑心在這里埋怨別人?”
說罷抬手指了指韓暹,陶商幽幽的言道:“一個時辰后,我可是會馬上就會放人的。”
楊奉的信使聞言頓時一窒,他恨恨的跺了跺腳,轉過頭風一樣的沖出了陶商的帥帳。
陶商慢慢的轉過頭,看向韓暹,心平氣和的問他:“感覺如何?”
韓暹的目光緊緊的緊盯著陶商,心中雖然氣憤難填,但此刻也并沒有多說話。
適才陶商承諾了一個時辰后會放他回去,不知道此言是真是假。
“放心吧,我會放你回去的。”看出了韓暹心中的疑惑,陶商出言替他排解,緩緩道:“而且不是一個時辰之后,我半個時辰過后就會放了你……韓帥回去的時候小心一點,不要被先知先覺的楊奉找到機會在半道把你截殺了,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半個時辰剛剛好,楊奉既沒有時間安排布置截殺韓暹,而韓暹想追殺楊奉的信使也是不可能的。
韓暹咽了一口吐沫,顫抖著道:“姓陶的,你此舉究竟是何意?難道還想分化我們白波軍不成!”
陶商笑著點了點頭,道:“不錯,我承認,我就是想分化你們白波軍,可就算是我承認了,韓帥你又能怎么樣?那信使回去之后,不出意料的話楊奉必反,他勢必會集結一部分可用的兵力攻殺你和郭大,難道你們還會坐以待斃?跟他談判不成?”
韓暹聞言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他心中暗道縱然是楊奉反了,但老子只要能夠及時通知郭大,讓大哥調集兵馬殲滅了楊奉——白波谷易守難攻,你該打不下來還是打不下來……
不與楊奉合作,反而是想分化我們的這一計策,分明就是你自己蠢。
年輕的后生,稍稍得了點便宜就狂妄自大,屆時你一樣拿不下白波谷!
但這話韓暹不能跟陶商說,他現在只希望陶商自以為得計,迅速放自己回去。
時間一晃而過,轉眼半個時辰到了。
陶商果然沒有食言,他命人將韓暹的繩索松開,并釋放他帶來的一眾跟班。
韓暹揉了揉已經被勒的發紅的手腕,抬眼冷冷的看了陶商一眼,向陶商一抱拳,轉身便向著帳外走去。
“韓帥,回去告訴郭大,好好平叛,翌日陶某必將與他在戰場上正面一決雌雄!董卓我都不怕,還懼他區區一介賊寇莽夫?”
韓暹聞言,心下一動,接著不由的暗自冷笑。
無學之輩,早晚讓你曉得你今日如此托大的苦果。
“陶公子之言,韓某必定轉達!”
看著韓暹逐漸消失的背影,陶商猛然站起身來,對著裴錢吩咐道:“立刻派人去通知鮑信和韓浩,馬上整合兵馬,前往白波谷,到了適當的時候,自然會有人替我們掃清通道,領我們入谷!”
“諾!”
……
……
楊奉的斥候被陶商首先放了回去,那小子不敢怠慢,飛一樣的奔回了自波城。
此時此刻,天色已經接近傍晚,白波軍已經開始在各營實施宵禁,寒風簌簌,楊奉卻沒有在屋內取暖,反而是屋外,迎著冷風來回踱著步子,心中忐忑不安。
派去找陶商的心腹,早上就出發了,如今已經是傍晚,這么久了怎么還不回來,楊奉心中不免有些犯嘀咕……按道理只是傳個話的事啊,不應該這么磨嘰吧?
正在楊奉舉棋不定之時,一陣急切的腳步聲傳了過來,卻是派出去的信使一臉風塵仆仆的奔著楊奉慌張趕來。
楊奉見狀急忙快步迎了上去,對著氣喘吁吁的信使道:“怎么樣?事情辦成了嗎?”
那信使一臉的急躁和衰色,“啪”的一下跪倒在楊奉的面前,哀嚎道:“楊帥,完了,全完了!我們被人陰了!”
楊奉不明所以的看著那名斥候,皺著眉頭說道:“陶商莫不是沒有答應?”
信使使勁的搖了搖頭,咬緊牙關,滿面委屈,斷斷續續的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跟楊奉復述了一遍。
一陣冬季的北風吹來,刮在楊奉的臉上,將他吹出了兩溜略顯青色的鼻涕。
呆若木雞,形容的便是此刻的楊奉。
半晌之后,便見楊奉使勁的吸了一下,將鼻涕“呲溜”一聲抽回到鼻孔中,然后喉結滾動,好像是咽了下去。
仰頭看了看遠處的即將落山的夕陽,楊奉雙眸發直,站在風中喃喃的自言自語:“偽君子……假仗義。”
在信使將韓暹已經知曉楊奉背叛郭大的全過程講完之后,楊奉便明白,此時此刻自己已經沒有了別的選擇——只有當機立斷,乘著郭大還沒有動作之前,集合屬于自己的兵馬,一舉鏟除郭大!
當然還有另外一條路,那就是楊奉現在負荊請罪,主動去向郭大承認錯誤,說自己是一時糊涂,鬼迷心竅誤中的敵人奸計,請郭大不計前嫌的寬恕自己,不要中了陶商的挑撥之計……
以旁觀者的角度,這或許是一個好方法,但在當事人的角度,這純屬扯犢子!
誰會把自己的命當做賭注,雙手捧著送到郭大的面前任憑其殺剮?
就算郭大因為一時的困境而原諒了自己,但從此之后其心里焉能不會對自己產生間隙?楊奉日后還是活不成的。
陶商的挑撥離間表現的很明顯,沒有一點藏著掖著,全都是放在明面上!
可這陽謀就是讓你沒有辦法,明知是計,也得閉著眼睛一股腦的摸黑走到盡頭。
“立刻給我召集手下的弟兄……信得過的!”楊奉也是心狠手辣,果斷行事之輩,思慮片刻之后便不再猶豫,立刻吩咐那親信道:“抓緊找齊能湊的上的弟兄,隨我去郭渠帥的居所!”
那心腹聞言,不由的渾身一個激靈,忙道:“楊帥……咱們這是……要反了不成!”
“反個屁!”
楊奉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咬緊牙關道:“這是拿回本應屬于老子的東西!是老子應得的!……還有,我這也是為了救白波谷!是為了救白波谷的前程!懂嗎?!”
心腹似是被楊奉的這個鬼樣子給嚇到了,只是唯唯諾諾的低聲道:“懂……”
“去吧!快去!若是晚了,讓郭大察覺了死的就是我們……還有,派點人出谷,試試能不能截殺韓暹!”楊奉陰沉著道。
白波軍五帥各自都有一部兵馬,且都掌管著谷中的幾處出口,楊奉知道想要在半道上堵住韓暹的可能性非常之低,但事已至此,他什么辦法都得試上一試……
這就是死馬當活馬醫了!
楊奉摸了摸自己左手的斷指,上次施展苦肉計,他用一根手指的代價好不容易才重新挽回了郭大對自己的信任……這才幾天的功夫,就被陶商捅破了窗戶紙,還把自己逼到了這種絕境!
這根手指頭等于是白切了。
想到這里,楊奉不由悲憤交加,舉起斷指直比蒼天,口中悲憤的哀呼。
“姓陶的……你還我手指頭!”
……
……
楊奉這邊在組織人手,而郭大那邊,也迎接回了陶商特意放回白波谷的韓暹。
韓暹見到郭大后,不敢怠慢,立刻將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跟郭大敘述了一遍。
這一通說辭只把郭大說的如同五雷轟頂,呆若木雞。
外面的強敵還沒掃盡,谷中又出了叛逆之賊……什么是內憂外患,這就是了!
雖然上次郭大曾經懷疑過楊奉,但那畢竟是因為一時之氣,且楊奉還剁下了手指以表忠心,反倒還令郭大頗為感動自責……結果現在事情一下子反轉了過來,將郭大的心又一次的拋落在了深淵之中。
“楊二弟反了,想不到他到底是反了,虧老子前番還那般的信任他……老三,你沒有弄錯吧?”郭大有些語無倫次,咬牙切齒的惱怒問韓暹道。
韓暹使勁的點頭,道:“老大,這些都是我親耳所聞所見,焉能有假?那陶商故意讓我等知曉,分明就是想讓我白波軍火并,他自己坐收漁利,可事到如今,楊奉此獠卻不可不除也!”
郭大聞言,神色忽明忽暗,一時間沒了主張。
那邊廂,一直沒有說話的胡才對郭大言道:“大哥,楊奉叛逆已是事實,諒他此番無論如何也抵賴不得,且不論陶商意欲如何,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當務之急是先除去此獠,以絕后患!”
郭大猶豫的言道:“可萬一官軍乘機攻打山谷,咱們兄弟卻自相殘殺,豈不是讓官軍白白撿個便宜?”
韓暹聞言道:“大哥,我觀那陶商似是清高之人,小子之輩年輕氣盛,多少有些看扁了咱們,我估計他是想等咱們自相火拼之后,再坐收漁利攻谷!不然,他同意楊奉的獻策直接入谷,豈不容易?”
郭大沉吟了一會,搖了搖頭道:“話雖然是這么說,但也得小心為上才是……”
胡才在一旁臉色忽紅忽白,暗中計較幾番之后,終于邁步而出,沖著郭大拱手言道:“兄長!小弟不才,愿意替大哥把守各路谷口險要!大哥率領兵馬,自去平定楊奉逆賊!小弟鎮住谷口,防備官軍乘勢進攻!”
郭大聞言一愣:“五弟……你這……”
“大哥,事關重大,耽誤不得,還請速速決斷!”
韓暹在一旁贊同道:“大哥,白波谷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只要有老五坐鎮調停,諒官軍人數便是再多上一倍,也攻不進我們自波城……平定內賊不容延緩,還需早做決斷!”
郭大聞言,用手重重的一拍桌案,點頭道:“好!既然如此,五弟你持我的兵符,以老子的名義,速速去接管各處谷中險要,千萬不可讓官軍打進來!老三,你速去點齊人馬,隨老子去剁了楊奉那奸賊!”
韓暹此刻恨楊奉恨的不行,聞言一拱手,豪氣道:“諾!大哥,放心啊!區區一個楊奉,一個時辰內足矣收拾了他”
而胡才的心中,此刻卻是感慨萬千。
“大哥,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