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來,敬之終吉。雖不當位,未大失也。”————————周易·象
長安城西,橫城門外。
漢初平三年,四月二十日。
一夜狂風驟雨,到了清晨便云開日出,天高云淡,雀鳥偶爾掠過城門樓。這本該是個恬靜安逸的午后,王允全服盛裝,帶領著身后群臣依次排班站好,烈日炎炎,絲毫不因昨夜的一場豪雨而收斂半分。汗水緩緩從臉頰、脖頸上淌下,浸入到朝服里,群臣只覺得身上發癢,但礙于禮制,都不敢輕易動彈。
王允身居百官之首,與三公等人站在前列,尚書仆射士孫瑞帶著一眾中朝官站在隊伍中間,看著王允正與司空淳于嘉小聲交談,又回頭往身后的隊伍里瞧了瞧,神色一動,微微側身與尚書楊瓚交耳道:“楊侍中何在?”
“國家身邊不能沒人侍奉,所以我便作主,讓他去宣室了。”楊瓚不緊不慢的答道。
士孫瑞點了點頭,道:“今天司徒語氣雖然強硬,但都是出自公心,為了大事著想,你可莫往心里去。”
這是看出二楊心里的不滿,特意為王允出言安撫,楊瓚平素也很佩服士孫瑞的德才名望,不敢拿大,回道:“這是哪里的話,王司徒心懷天下,脾性直是直些,我既是屬下,有何聽不得?”
說完,楊瓚又注意到士孫瑞,知道他足智多謀,曾在京兆尹蓋勛手下為官,文武兼備,與王允、黃琬等人合謀,出計良多,深受倚重。既然自己和楊琦已經決議在刺董之后另謀出路,士孫瑞這等智謀之士,就得試著拉攏。
他剛想說話,只聽有人叫道:“來了!”
果見長道之外,一支千余人的兵馬簇擁著數輛車駕,緩緩而來,旌旗招搖,左右精騎四處游走,人吼馬嘶,驚鳥飛還。
王允微闔的雙眸陡然睜開,率領百官迎上前去,對著車駕遠遠的拜揖。
一輛爪畫兩轓的金華皂蓋車慢慢悠悠的駛來,這是當朝太師董卓的御駕,本來是爪畫兩轓的金華青蓋車,時人號稱“竿摩車”,其車華貴無比,儀比天子,后來由于長安地震,董卓畏懼天譴,在蔡邕的勸說下換乘如今的皂蓋車。
王允與眾人對著這輛車拜倒:“恭迎太師!”
車還沒到,一彪騎兵便先策馬而來,當頭一人盔甲整齊,身材高大,騎在一匹火紅的馬上,倒提長兵,威武不凡。這正是董卓帳下‘誓為父子’的親信將領,中郎將、都亭侯呂布。呂布騎著赤兔,神色倨傲的掃視了諸公卿一眼,抱拳道:“太師有令,傳司徒上車,隨駕入城,諸位公卿可行于車后。”
王允與眾人一齊回道:“謹諾。”
然后在呂布的伴隨下走到車邊,車子在馭者的操縱下停駐,車后的門被打開,太師府的主簿田景面帶不善的看了王允一眼,冷哼一聲,跳下了車,順手牽過一匹馬騎到隊伍前面去了。而呂布早已不見了影蹤,王允爬上了車子,行禮過后,拘謹的坐在角落里。
董卓年輕時曾是漢室在西涼的一員猛將,虎背熊腰,驍勇善戰,只是年歲漸大,這幾年養尊處優,身子有些發福。饒是如此,也是膘肥體壯,一個人便占據了車廂近半的空間。董卓自王允進車后便閉目養神,一言不發,王允也不主動挑起話題,權當是坐了趟順風車。
但車廂內另一個人,他不得不注意。
那是個瘦弱的老頭,白發蒼蒼,邊上放著一臺琴,琴的尾端有些燒焦的痕跡,王允知道這是名動天下的焦尾琴,這個老人是董卓敬佩無比的名士、左中郎將蔡邕。
王允看了看那琴,又看了看蔡邕,眼底少見的流露出復雜的神色,這眼神轉瞬即逝。而蔡邕似乎察覺到什么,抬頭一看,對王允友善的笑了一下。王允則是僵硬的點了點頭,作為答復。無論出于何種原因,王允都不愿意與蔡邕交往過密,于公,蔡邕阿附董卓門下,在王允眼中已是諛臣之舉,行為處事自然要與他劃清界限;于私,蔡邕曾與王允論道,王允辯才不如蔡邕,屢屢詞屈,以至于暗自結怨。
哪怕蔡邕沒有做什么禍國的事,但王允依然將他視為了刺董之后的首要清算的人員,文人之間的私怨,就連看似正直無私的王允都避不了。
車子悠悠的經過北宮門,再過一時半會就要到太師府門前了,這時董卓有了動靜,雖然仍舊閉著眼睛,但王允卻感覺董卓在偷偷觀察他一樣:“聽說國家的身體康復了?”
王允趕緊對董卓揖道:“是,國家今晨已然康復,可下地行走,進用膳食,太醫也說全無大礙。”
“哦。”董卓淡淡應了聲,他睜開眼先是看看王允,再是看看蔡邕,問道:“國家這次的病恙不同以往,診治了約有月余,按往例,老夫記得是要舉辦朝賀?”
這一看似尋常的問疾,頓時讓王允如坐針氈。他和楊瓚等人暗自的籌劃就是要趁皇帝病愈,依例讓群臣朝賀的時候,在宮內刺殺董卓。可如果是自己殷勤的提出舉辦朝賀,董卓定會懷疑自己的反常舉動。現在外間已經有了些風言風語,說呂布與自己走得太近,意圖謀反,虧得王允平日小心謹慎,從未行差踏錯,導致董卓未曾警醒。可如今董卓好端端的問起這個來,饒是王允權謀了得,也一時慌了神。
好在董卓這是問的蔡邕,王允知趣的不作聲,心里卻砰然作響,他不著痕跡的望向蔡邕,表現出一種對這事既不支持也不反對的態度,眼睜睜的看對方如何作答。
蔡邕渾然不覺自己接下來的話會起到什么作用,略一思索,便回答道:“國家的病況關系天下,這幾日外臣都無以進宮探望圣躬,于是朝野輿論紛紛。如今圣體痊愈,讓群臣朝賀,覲見天顏,可安定臣民之心。”
董卓頷首道:“蔡公說的是!老夫原以為朝賀一事禮制繁瑣,正欲棄置,到沒想出其中竟有這等大用。也是,正該讓朝臣看看陛下,不然這一個月的長安流言,都快被他們當做真的了!”
說完,董卓又看向王允,一雙豹眼微微瞇縫,道:“說起長安的流言,老夫最近聽到幾個有趣的,還跟王子師你有些關系。”
前些日子,長安街頭有謠言曰:“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猶不生。”又作董逃之歌。在讖緯之學興盛的東漢,王允對此又是欣喜又是警惕,費盡心力將謠言的影響力壓到最小,以免打草驚蛇。這事似乎被董卓得知,又故意當面提起,王允以為他發覺了什么,硬著頭皮答道:“哦?在下久在臺閣,竟未聞長安還有針對老夫的流言?看來京兆尹得多多派人稽查,不然區區小民也敢妄議大臣,可還了得?”
董卓面無表情的盯著王允看了好一會兒,王允也強作鎮定,與其對視,以示坦蕩。
車內氣氛壓抑了一陣子,就連蔡邕都隱隱察覺出不對勁了,正欲解圍,只見董卓笑道:“他們說國家自病倒后,常在床榻,不見外臣,其實早已駕崩。你秘而不發,對外謊稱圣體病愈,如今在朝上的,不過是一個與其面容相似的孩童罷了。”
此話一出,無論王允還是蔡邕都是一聲驚呼,董卓說的完全是子虛烏有的事情,且不說隨董卓待在郿塢的蔡邕,就連一直留守長安的王允也從未聽過市井之中竟還有如此荒唐的言論!
王允想也不想就明白董卓這話背后的深意,難不成董卓還有改朝換代之心?
他還沒有來得及進一步反對,一旁的蔡邕便開口道:“此等妖言禍亂朝綱,以太師之明,想必聽到了也只是付之一哂,把他當真的,也只有那些沒見識的愚人村婦而已。”
“左中郎將說的是,這等妖言若是縱其流傳,實在是有損朝廷顏面。還請太師下令嚴查,將惑眾者斬首示眾,再詔群臣入宮朝賀,屆時流言將不攻自破。”王允緊跟著補充道,他是精明世故的人,董卓也不像他外表所展現的那樣粗枝大葉,能在靈帝死后抗旨進京,與太傅袁隗共掌朝政,又能在之后的廢帝風波中占據主動,逼走袁紹,族誅袁氏滿門,總攝朝廷,可不單單是因為他手中的重兵。
董卓說的流言在王允和蔡邕兩人看來,完全就是不加修飾的試探,作為漢室的臣子,無論立場,都要把董卓這個苗頭按下去。
見兩個心腹口徑一致的表示反對,董卓臉上的肌肉明顯抽搐了一下,但他臉皮甚厚,絲毫不把兩人的話放在心上;“老夫也只是當做笑談,特意說來與王子師玩笑的。至于這流言,老夫以為,信者為真,不信為假,二位以為呢?”
王允與蔡邕對視一眼,默契的不再作聲,以沉默來表示反對。董卓也試探出了這兩個股肱堅決的態度,頓時沒了談興,遂收口不言。在車子抵達太師府的時候,董卓身形矯健的一躍下車,蔡邕與王允兩人竟是留都沒留,王允還打算與董卓談些近日的朝政,看董卓沒有挽留,王允也不強求,與蔡邕告別后,索性去了尚書臺。
關于董卓今天對王允與蔡邕的試探,他要與楊瓚等人商議一番,刺董的計劃要加快進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