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世俗以門第相高,往往自矜其閥閱,而輕視他族為小姓。”吳氏重修族譜序
賈逵默默頷首表示贊同,他此行找親友借了不少錢,只能勉強讓自己捱到過年,之后就只能在長安找些抄書的事做。如今有了皇帝給他這些寒士的補助,簡直是雪中送炭一般。賈逵感激之余,也打好了主意,一定要好生進學,用自己的才華來報效皇帝的恩情。
不僅是賈逵,許多憑借著幾條不入眼的干肉、勉強識得字而進入太學的寒微之士,無不對皇帝心存感激。哪怕他們現在開始已經有些晚了,無論資質還是以后的成就,都可能比不上那些豪強士族的子弟,但他們對皇帝的赤誠與擁戴卻是無與倫比的。
這就是皇帝在太學撒下的種子,盡管現在的太學并不盡如人意,只是他與眾人博弈、妥協之后的產物。但皇帝相信,總有一天,這些入學的寒微之士,將會成為他最忠誠的擁躉、以及這個國家最堅定的基石。
“對了。”游楚忽然說道:“我住的地方就我和院監兩個人,聽說我那經營科的人少,等若是整個院子都是我的。等以后安定了,你們就來我那里炙狗肉吃、或者來躲清閑。”
張既想起了門口報名的場景,說道:“經營科人少?看來人還是都往明經科去了啊。”
“可不是,除了明經,就你們治劇科的人多,明法科的人也還行,至于經濟與經營科的人,兩只手就能數的過來。”游楚說完,隨手翻了翻張既拿出來的書。
賈逵這時笑道:“畢竟明經科有好幾位宿儒,太學祭酒楊公更是兼任明經博士,有這些人在明經授學,也無怪乎他們那些人逐名趨利了。”
“世人慕浮名、不好實務,這風氣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張既嘆道。
“誒。”游楚突然說道:“你們治劇科也要學孝經?”
賈逵說道:“不僅是孝經、就連九章律是五科學子必修的書,此外還要在七經之中另外挑選一門當做選修,至于主修與輔修,那才是五科各自的內容。”
游楚瞠目結舌:“我還以為我只需讀汜勝之書、夏小正之類的農書,沒想到還要熟悉九章律”
“明法科不只要學九章律這種根本之法,還要學傍章、越宮律、以及法比都目等律令,總共九百零六卷。”門外突然響起一人清越的聲音,只見兩名年輕人各自帶著奴仆邁步走了進來,其中一人相貌堂堂,儀態從容,十分引人注目。
剛才的話就是他說出來的,此刻他對著張既等人,下巴微抬,帶有一絲傲氣:“明法科不僅要學,還要能熟記在心,隨時運用。可比我等辛苦多了。”
“在下左馮翊游楚,不知足下如何稱呼?”游楚察言觀色,知道對方定然是出自簪纓之家,少說也是一方名族,為了不使張既和賈逵尷尬,所以自報家門。
那年輕人愣了愣,在身邊一人的悄聲告知下,方才恍然:“喔,原來是馮翊游氏。”
說完,他便不再往下說了。
他身邊站著的那人相貌平平,態度卻很是親善,代為說道:“在下京兆嚴象,這位是傅允,北地泥陽人。”
北地傅氏?
無論是張既還是賈逵,甚至是游楚都不由得愣住了。
北地傅氏的先祖是孝昭皇帝派遣西域的使者傅介子,以斬殺樓蘭王而威服西域,幾乎是能與定遠侯班超相提并論的名臣。傅氏在近世的后人當中,最為有名的就是當廷駁斥棄涼之論、在抵御涼州叛亂的戰爭中壯烈殉國的漢陽太守傅燮。
皇帝自掌權以來便屢次加恩名臣之后,如蓋勛、涼州三明等人的后輩無不得到皇帝的任用,傅燮的后人也不例外。他的兒子傅干如今已是省中八秘之一,同族傅睿曾為代郡太守、如今起復為右扶風,其子傅巽也被公府征辟,后拜為尚書郎。
傅允年紀十六,正是傅睿的次子,傅干、傅巽的兄弟。
父兄都在朝為官,家里又因為出過被皇帝贊為烈士的傅燮,而殊受皇帝及士人恩遇。傅允小小年紀,雖然家教甚嚴,自身也很有才華,但還是不可避免的養成了待人接物十分傲慢的態度。
傅允任憑同行而來的嚴象代為介紹,自己卻不經意的往屋子里打量了一陣。在看到房間里竟然擺著十張床榻,而且還沒有隔間的時候,傅允眼角不由得抽了抽。
“我記得太學建有單獨的院舍。”傅允輕聲說道。
一旁的院監鮑初躬身答道:“有是有,不過太學現在主要是先建好明堂這些地方,其余的還沒開始營造。”
“那我這些天住家里罷了。”說完,傅允轉身就準備離去。
“按規矩,所有學子無論貴賤,都必須住學舍。”鮑初站在原地,身子動也沒動,冷不防的說道:“這是國家親自定的章程。”
集體宿舍,是為了培養學子的感情,鍛煉學子的生活能力,也是為了給貧寒的學子一個安身之地。至于那些不屑于與人同居的世家子弟,皇帝的對策不是隨他們住家里,而是在太學另辟一地,建造單獨的小院落供給居住。
院落里假山池塘、亭臺樓閣應有盡有,除了家眷以外,還允許自帶奴仆入內。按照院落的規格和大以每月數百錢、甚至上千的租金租給這些世族子弟。
這樣既能滿足那些世族子弟的虛榮心和居住需求,又能用這筆租金當做貧寒士子的補助,等若是皇帝沒有花一分一毫,就俘獲了一大批寒士的心。
傅允正欲發作,見鮑初抬出了皇帝欽定的章程出來,也不得不泄了氣:“也罷,不過是與別人一起住些日子而已。”
他擺了擺手,又說:“收拾收拾。”
身后的幾個蒼頭奴仆立即應命,或是背著太學分發的床褥、或是抱著書篋,分工明確的開始整理。其中背著床褥的蒼頭瞧中了一處朝南的床榻,也不管那床榻上已放好了衾被,徑直走了過去,將衾被掀了起來。
“誒!”游楚突然叫道:“你沒瞧見么?這床有人睡的!”
“算了。”張既拉住了游楚,沉著臉將自己的衾被拿了回來,放到另一處空著的床榻上去了。
傅允對此置若罔聞,像是沒見到一般,那蒼頭身為士族門下的家奴,也不盛氣凌人,反倒禮貌的笑著,跟張既講起了道理:“我家郎君年紀小、身子弱,足下年長體壯,如有冒犯,還請見諒。”
家奴最能體現一個門第的素質與家風,這個蒼頭的態度客氣中帶著傲慢,只是他沒說什么惡言,反倒說了一番勉強過得去的理由,倒讓張既等人想發作斥罵而不得。
游楚到底不敢得罪傅氏,卻也待不下去,只好跺了跺腳,氣憤的走了。
張既與賈逵互視一眼,也跟著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