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策·魏策四
該由誰暫時替代皇甫嵩領兵,這種大事不是射堅、衛覬這些人就能輕易決定的,但毫無疑問的是,在備選的數人之中,雍州刺史鐘繇的優勢最大。首先對方長期位于雍涼、作戰在第一線,其次鐘繇現在所處的位置離叛軍最近,倘或是裴茂臨危受命,從關中來到雍涼還得耗費不少時間。
唯一的劣勢就是鐘繇在不久之前新敗了一場,暴露了他軍事上的短板,好在隨著征西將軍曹操的參戰,雍涼的局勢穩如泰山,鐘繇只需居中調度就好了。
射堅等人打成了非正式的默契以后,各自回去釋放了皇甫嵩病故的重磅消息,這不啻于一陣驚雷轟然炸響,鐘繇、裴茂、曹操、乃至于朝廷眾臣得知消息后內心俱是驚駭不已,這一切都是對政治上的影響。但在軍事上,徹底殲滅韓遂等羌胡叛軍的趨勢已經形成,皇甫嵩的死固然會損傷大量的士氣,但并不會中斷這得來不易的勢頭。
漢陽郡,勇士縣。
一支凌亂的隊伍在陰雨天里奮力疾行著,他們為首的一人努力睜著眼睛,試圖從綿綿不絕的陰雨中看到前方的縣城還有多遠。勇士縣是漢陽郡最西北的一座城池,在它的西邊不遠處正是金城郡的門戶榆中,此地水草豐茂,曾作為羌人的牧馬地,后來為漢所得,在其附近設立牧苑。直到東漢羌患不斷,朝廷退縮關中,無力進取平亂,勇士縣便漸漸被羌胡占據,再不復存在了。
“勇士縣附近有不少羌胡部族,素日皆尊崇于我,縱使有難,也義不辭命,只要我等到了勇士縣,便可算是回家了。”這是韓遂帶著一伙殘兵從安定逃過來時,經常掛在嘴邊用來激勵人的話。
原本直直落入地面的雨絲忽然一體傾斜了起來,陰冷的風在天地間低號著,蔣石、麴演等人滿臉雨水,渾身都濕透了,也顧不得休息,不住的派人向前打探著情況。這條路年久失修,將士們不得不從馬背上下來,牽著馬,艱難的走在濕地里。
“這天氣太奇怪了!”蔣石伸手抹了把臉,手心里盡是雨水,他往身邊甩了甩手,說道:“往年在涼州何時下過這種雨?”
麴演緊緊牽著韁繩,他的坐騎本是一匹膘肥體壯的駿馬,如今跟著他四處顛沛、分餐露宿,早已瘦骨嶙峋、精神萎靡。他心疼這匹陪伴已久的良駿,甚至連甲胄這類東西都不舍得讓它載負,寧肯自己穿在身上。全副武裝、又沾濕了雨水,這使麴演在雨中愈發舉步維艱:“西涼又是旱又是蝗,期間還有不少羌賊盜匪,已經有不少年了,現在蒼天有眼,也是該給這片地方下雨了。”
“蒼天有眼?”蔣石嘴角掛著譏諷的笑,眼看著前方遲遲不見印象中的殘破縣城,他腳下的步子漸漸慢了起來,幽幽說道:“十年前中原不還是說‘蒼天已死’么?如今又活了?”
“天道邈遠,非你我所能探知,這是方士的事情。”麴演文縐縐的說道。
“你就說你的話。”蔣石不耐煩的問道。
麴演很快皺了下眉頭,看也不看對方:“活不活關你什么事?”
“就是這句話!”蔣石看了看麴演,又回頭看了眼緊跟著的幾個親兵,那些個親兵見狀,主動帶著后續的人馬拉開一段距離。蔣石見狀,不懷好意的笑笑,繼而壓低了聲音:“所以別人活不活,關我們什么事?”
“你想做什么?”麴演似乎并不意外對方的想法,反而是有些意動的看著他。
蔣石就知道對方會有這樣的反應,雍涼各地的大小軍閥就是這樣,勢大的時候,就要團結一致,坐地分贓,勢弱的時候,自然就要如鳥獸散,盡力保全自身。跟蔣石比起來,西平麴氏家大業大,誰也不會眼睜著跟別人往死路上走,故而說服麴演幾乎不用花什么力氣:“我等跟著韓公一路從關中逃回來,與其說是為他盡忠盡力,跟隨不棄,倒不如說……大家只是畏懼追兵,臨時搭伙西行而已,如今桑梓不遠,這搭起來的伙,也該散了。”
麴演在陰風細雨中冷笑一聲,道:“聽你說的神秘,還以為你要兵變造反呢。”
蔣石臉色一變,這個念頭他的確是想過,這幾次戰敗都讓他深刻認識到了朝廷的實力,投降的種子早已在他的內心深處扎根。奈何他畏懼韓遂積威多年,一直隱忍不發,眼見將要回到韓遂的老巢,蔣石心里就更不敢有所叛變的念頭,只肯打些逃散的主意。
麴演沒有表明態度,倒攪得蔣石心里一起一伏的。
“難道你想過?”蔣石反將他一軍。
“韓公已如雄獅老矣,并不可懼。”麴演很是平淡的說道,他的目光似乎透過風雨,遠處陰沉沉的天穹之下,似乎有一隊遣去的斥候騎馬回來了。他定了定神,接著說道:“值得提防的是閻行。”
蔣石有些得意:“所以你也不敢……”
“戰事不會就此結束的,回到金城以后,并不意味著韓公就可無憂。”麴演忽然低聲說道,他的話語幾乎要被風雨聲掩蓋:“那或許才是我等的機會……”
“什么?”蔣石最后一句沒有聽清。
正待他要追問的時候,前方忽然傳來一陣忙亂的馬蹄聲,卻是五個斥候折返回來報訊:“報!前面有百余人驅趕牛羊,堵在道中,說是武威豪俠,聽聞韓公有難,特來襄助。”
“羊?”蔣石又驚又喜,高興地連臉上的雨水都來不及抹去:“我好久沒有吃羊肉了,看來我西涼義士不少啊!”
“彼等一直在這里么?為何聽著有些不對?”麴演不安的撫摸著刀柄。
“管他是誰,只有這百來人,稍有不對便殺光他們就是了。”蔣石神色興奮,他已經傳令向后方的韓遂稟報了,一想到馬上就有肉吃,蔣石還有心情開玩笑:“除非他這些牛羊都是人假扮的。”
麴演皺眉不語。
很快韓遂的命令便從后方傳了過來,是他的心腹閻行親自傳令,話里的大意與蔣石一致,都是抱著寧殺勿失的念頭前去接觸這一支突然出現、又像是等候已久的隊伍。
“在下嚴干,是敦煌郡人,平素里行商,常聽聞韓公威名,也正有賴于此,我等行商才一路順遂。今日聞聽落魄,特奉牛羊數百,以犒三軍。”說話的是一個圓臉的年輕人,長得一團和氣,腰上斜掛著一把華而不實的玉具劍。
在嚴干的旁邊是一個氣質樸素的年輕人,他打扮得像是一個隨從跟在嚴干身邊,腰上佩戴著一柄毫無修飾的劍,不像是士人佩戴做裝飾之用的寶劍,倒是一柄真正的殺人利器。
說話間閻行忍不住多朝他看了幾眼,那人沉默著,朝閻行抬了抬眼皮,算是回應。
嚴干尷尬的介紹道:“此人名叫張任,原來是蜀中的劍客,因犯了事,便逃到這里來了,家翁與他家早年有交情,故而收留……”
在嚴干的催促下,張任這才不耐煩的打了一聲招呼,閻行等人聽了,確實是巴蜀口音。
閻行又問了幾句,見他身邊的確是百來名家仆以及數百頭鬧哄哄的牛羊,心里的疑慮這才消減幾分,他最后忍不住又看了張任兩眼,這便招呼他們去見韓遂。
蔣石自告奮勇的留下來清點牛羊,看他那架勢,似乎當場就要殺幾只羊炙烤嘗鮮。麴演沒興趣在羊群里挑來揀去,與閻行一左一右,夾著嚴干、張任兩人走了。
他本來想說張任的口音是蜀人不假,但嚴干的口音也有些不像是涼州話,類似于關中那邊的口音。但麴演并沒有將這個疑問挑明,而是在見到嚴干、張任兩個人的時候,他就忽然意識到,自己所想的‘機會’,或許不用等到回金城就已經來了。
“二位義士過來辛苦,想不到老夫落魄,還能得義士襄助。”韓遂早已下令在原地簡單搭建起營帳,勉強遮擋了大半風雨。雖然時不時的有雨水從營帳頂端的破洞滴下,但韓遂仍舊精神抖擻,他看著嚴干等人進來,兀自站在主位邊,伸手虛指兩側:“請入座!”
嚴干當仁不讓的坐在右手席上,張任也緊挨著他坐下,閻行便與麴演等人依次在左側坐下。
雨天難以生火,外間過了許久才有人端上來幾碗鹽菜和豆豉,酒也只是很渾濁的一碗黃湯。嚴干低頭看了一眼,毫不客氣的將渾酒倒掉,朗聲說道:“韓公是西涼英豪,豈能喝這等濁酒!我等此行帶了幾斗酒,將其滿上,我等共賀一杯。”
閻行面色變了一變,剛要說話,卻被韓遂用眼神攔住。只見韓遂坐在席榻上但笑不語,他看著嚴干大大方方的招呼熱衷于酒食的蔣石將酒端了進來,在嚴干準備將其打開的時候,韓遂忽然伸手攔住了:“且慢!”
嚴干的動作立時一滯,他鎮定的看向韓遂,作出一副不知所以的樣子。
只見韓遂緩緩從席榻上起身走來,面無表情的伸手從蔣石手中奪過一壺酒,手掌往壺上拍了一拍。
閻行以為有異,立即站了起來,不知情的麴演下意識的以為這是個約定的信號,身后仿佛隨時會沖出親兵將嚴干二人斬殺在地。
“怎么?”嚴干頓了頓,收起了話語里最后一絲遲疑,再度擠出笑來:“韓公是瞧不上我這酒?”
韓遂緊緊盯著嚴干,那一雙飽經滄桑的眼睛看過形形色色的人群,爵高者如何進,位卑者如羌奴,只要讓他看上一眼,都能大致看清對方是什么樣的人物。他這樣審視般的看著嚴干,似乎也在試圖從嚴干眼中看出可能存在的端倪。
嚴干坦然的與他對視,帳內眾人一時都不敢出聲,閻行已經將手摸到劍柄上,手松了又松,準備隨時拔出劍來。而反觀另一邊的張任,對方仍舊是坐在席上不動,神情輕松自若,仿佛周圍劍拔弩張的氣氛與他毫無干系。
閻行看到這里,頓覺有些緊張過度,微微將手移開了劍柄。而麴演兩相比較,他驚嘆于韓遂的老練與敏銳,又嘆服于嚴干的沉穩鎮定,這一老一少,倒不知該敬佩哪一邊了。
過了一會,韓遂呵呵笑了聲,頓時化解僵局:“西涼雖劍客勇士迭出,像你這樣膽魄的客商豪俠,卻并不多見。”
“我可是個讀書人。”嚴干忍不住說起了自己的口頭禪,他笑著說道:“韓公豈能將我與尋常劍客作比?”
“你說的是,老夫最喜歡也是讀書人。”韓遂笑著答應一句,伸手邀嚴干落座,自己則打開酒壺,細聞一下,遂大贊道:“確是好酒,你既是客,這第一杯酒,理應我來給你倒。”
于是韓遂親自為嚴干斟了一杯酒,帳內的氣氛經過這么一段插曲之后,立時隨著美酒鹽菜而煙消云散。蔣石在一旁痛快的喝著,韓遂卻先喝了一碗,然后借口箭創未愈,不能多飲,便將空空的酒碗放下了。
“我聽說河西四郡已亂,毌丘興與楊阿若四處攻打城邑,眼下河西近況如何,亂兵是否已迫近金城,嚴君可有教我?”酒過三巡之后,韓遂問道。
嚴干搖了搖頭,說道:“在下本來打算帶著牛羊販運至益州,才剛走到此處,便得聞河西大亂,韓公遠來。實在不知內情如何,只是據我所知,從勇士往西,榆中、金城一路皆可暢行。”
“那漢陽郡的景況呢?”韓遂一出安定便派了人去聯系成公英,然而派出的許多人都石沉大海,這讓韓遂暗自心驚,判斷成公英遇見不測。于是更不敢久留,一路上拋棄輜重、丟下傷殘弱小,這才帶著兩千余人馬趕至。
“韓公莫要為難我了。”嚴干苦笑道:“我只是一個讀書人,平時也就販賣牲畜,如何知曉千百里外的事?”
韓遂笑了笑,便不再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