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惠者雖知其然,而未必知其所以然也。”建寧府建陽縣長灘社倉記
春寒料峭,關中冰雪初融,僵硬的土地被耕牛以堅定的步伐一寸寸的犁起,深厚的土地上,農人播撒著秋收的種子。
這是建安三年的三月二十,萬物復蘇,農事正忙,東風尚未拂遍此地,一陣倒春寒卻悄然在近期侵襲了三輔。
按正常的農時來說,倒春寒應在二月末至三月初,如今已是三月末,卻陡然又來北風。讓才換上青衣春衫的人們在猝不及防之下,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著實病倒了好一批人。皇帝擔心這個流感會大范圍傳播,出現疾疫,近日里常催使太醫署與太醫院選派人手,又征集民間良醫,出巡三輔各地防疫治疾,研究病案。
本來一次小規模的流感,因為皇帝的慎而重之,而小事變大,以太醫吉丕為首的一批人更是親自走訪閭巷,不但有效緩解流感,更讓黎庶得到了便利。
然而皇帝的目的卻不止于此,東漢末年天下十室九空,除了戰亂與災禍以后,幾乎無法遏制的疾疫也是導致人口銳減的重要因素。他有意讓太醫們通過這個機會積累防疫的經驗,互相交流、研究病理病案,好為以后全國性的防疫打好基礎。
只是這個時代知識交流閉塞,醫術又更為晦澀難懂,常為豪強士家傳繼的典籍,尋常小民連見一眼都尚且困難。如今還要太醫們不要敝帚自珍,敞開了交流,談何容易
奈何皇帝重視,承明殿錄尚書事的諸位大臣自然要為君分憂。
故才有了太醫令脂習、太醫院正華佗二人同時傳進承明殿偏殿,并排跪坐在一起,猶如審訊對質一般的場景了。
只見太尉、錄尚書事董承坐在正中,尚書令吳碩、太尉長史董鳳散坐一旁,儼分高下。這樣的陣仗雖然不甚隆重,但對于六百石的太醫令來說,已足夠讓人如臨大敵了,面對著治國理政的宰輔大臣,脂習與華佗不敢怠慢,一一稽首行禮,然后默然低眉,靜候問話。
董承素來瞧不起地位微末之人,他輕輕哼了一聲,手上握著一塊玉玨慢條斯理的把玩了兩下,這才看著身旁的董鳳說道“子產,你來說吧”
于是董鳳點了點頭,轉臉對脂習等人用冷漠的語氣說道“脂令、華院正董公奉國家之命,有話要問,爾等不得怠慢,不得誆瞞”
“唯唯”脂習口里答應著,心里不住的打鼓,怕就怕這一遭,別的倒還有情面可講、能說幾句好話,奈何皇帝委派的偏偏是董承
脂習與華佗二人面露難色,好似有千鈞重器懸在頭上,一引即發,可董鳳要問的話,只有輕飄飄的一句
“此次寒疾,陛下詔眾醫訪歷閭閻,共論防治疾疫之法,總結專舉,合撰病案、藥方,貢呈御覽。詔書彰然,何以爾等屢推諉貽誤,一無所出脂令,你是太醫令,司掌諸醫,陛下過問,你得有個說法”
脂習原已料到會有此一問,但沒想到會有你得有個說法這句話聽這口氣倒像是諸位太醫不肯將家傳拿出來分享交流,敝帚自珍,是他在從中作梗似得。
本來這件事就十分難做,若是態度堅決,不僅將會妨害太醫們的利益,遭人忌恨,自家的醫術也會外流。可若是態度曖昧,太醫們的利益確實保障了,但皇帝這關又過不了了。
脂習自己考慮了一下,反正皇帝責怪已成事實,萬一還要深究責任,自己就得先有個應付的說辭這樣想著,他不自覺有了底氣“承答問,所謂人稟五常,以有五臟,經絡肺腑,幽微玄奧,變化萬端,若非才高識妙之人,豈能探其至理醫術分綜有別,眼下太醫雖多,醫術仰憑家學,專攻傷寒者少,對寒疾雖不至于束手,卻實在是難有見地”
“且打住”一聲洪亮的冀州口音突然喝止了脂習正欲滔滔不絕的話,董承把玉玨往股肱上一放,自覺抓住了脂習話里的漏洞“醫者治得了病,卻又不知如何治的病,天底下還有這個道理”
脂習看他倨傲自滿的神氣,不免好笑,從容答道“譬如將士善戰,未必能述兵法要義;匠人冶鐵,豈知鐵何故從石中來董公若是知道這個道理,又何必苛問醫者”
董承碰了個釘子,有些下不來臺,面色十分難看,興師問罪的氣勢一下子就沒了,憤憤的說道“你好一張利嘴”
脂習倒是坦然的一拱手“在下不敢。”
眼看要起沖突,無論下場如何,一個六百石的屬令與朝廷重臣公然抬杠,傳出去都是讓人笑話、雙方都顏面無光的事。
為此,善于做人的尚書令吳碩趕緊搶白道“這些閑話,何必贅言脂公。”他用了一個尊重的稱呼,試圖緩和道“天子憂慮黎庶,詔諸太醫合撰病案,推而廣之,于國、于民、于己,皆是一樁好事可如今太醫署良久沒個動靜,天子時刻記掛著,我等身為臣子,焉能不問個所以然脂公深諳道義,還請教我。”
脂習如何不知其中的利害關系拖得越久,皇帝心中的成見就會越大,他是京兆人士,往日與馬日磾、士孫瑞等關西人親近,如今馬日磾等人接連罷黜,關西一系在朝中日漸式微,自己這個位置又實在緊要。平日里多虧他謹小慎微,沒犯什么大錯,如今出了這一岔子,誰還能伸手保住他不成
只是太醫署遲遲未商病理的原因眾人皆知,卻又不能堂而皇之的說出來,脂習無法,只得硬著頭皮繼續堅持道“非我有意怠慢,此事實在難為,今春寒疾,只是尋常癥候,前人湯藥便可治之,本就無需如今更要精研病理、病案太醫署上下著實無措。”
脂習的話隱隱有些犯忌,但他處處推脫訴苦的話實在刺耳,董承的臉色愈加不好看了。
這時董鳳又開了口“你的意思,卻是朝廷不懂醫理,多此一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