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又在玩笑在下了。”董昭像是什么也不懂的笑了笑,將此事一筆帶過。
曹操微微搖頭,就連一個外人都能看出來的事,他這個做父親的又如何看不出來呢?曹操膝下這幾個兒子,小的還看不出來,但那幾個大的,雖說都各有才干,但總有這樣那樣的缺陷。現在年紀還小,暫且看不出來,等到以后長大了,恐怕會是件麻煩事。
但現在并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曹操以后會有很長的時間呆在長安,呆在家里,他有足夠多的機會去教育后代。
眼下,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才是當務之急。
“主公。”典韋從外間走了進來,親自過來傳報道:“郭君來了。”
“快請進來!”曹操忙不迭的說道,終于把他等來了。
“我早說過了,曹公讓你攔的是外人,這外人里有我么?”郭嘉玩世不恭的笑聲慢慢悠悠的從遠處如若無人的走了過來,直看得典韋大皺眉頭,他作為曹操的護衛,哪里能讓訪客這么沒規矩的走進來。
典韋當下就想走過去恫嚇對方一下,卻被曹操抬手攔住:“誒,奉孝不是外人,當年我在青徐進討袁術,奉孝正隨軍助我,相處融洽,你難道忘了么?”
他當然是沒有忘記的,只不過典韋既需要維護曹操的顏面,又要通過這個方式體現出曹操的寬容大度。如今目的既已達到,他也不便于再施以惡臉,冷瞪了郭嘉一眼后便離開了。
“原來是郭長史。”董昭活絡的站了起來,拱手露出笑顏:“自瑯邪國一別,長史的精神越發的好了。”
“我現在已不是太尉長史了,遇見諸君,還得向你們行禮呢。”郭嘉擺了擺手說道,朱儁病逝后不久,他便辭去了長史的官職,如今朝廷尚無任命下來,所以在曹操面前他開起玩笑、自嘲是庶人一介。
“郭奉孝妄自菲薄了。”曹操很欣喜的看著對方,不單是因為他與郭嘉再度重逢,更是因為郭嘉的到來意味著他背后的潁川士人將曹操視為可接納的對象。這對于初入朝堂,尚且茫然惶恐,又在朝中勢力微弱的曹操來說,無疑是一大助力:“聽聞劉并州已奉詔繼任太尉,以其寬宏雅量,仁德忠義,奉孝仍在長史之位也無不可。劉并州喜近賢人,奉孝深受朱公栽培,有籌畫之功,今后大有可為之地,何必掛印而去呢?”
“自河南投效朱公幕中伊始,便同契同心,簡拔之恩,嘉斷不敢忘。”郭嘉這時與董昭、王必等人謙讓一二,便在曹操近旁坐了下來:“只是我性情向來輕傲,不喜俗禮拘束,因此在朝中的已為諸人不喜,如今朱公既逝,我又豈能獨存?劉公雖是寬厚長者,但到底恪守禮節,與我本性不容……與其坐受紛爭,倒不如借此脫身自在。”
郭嘉言語輕松,但好似不經意的透露了朝局暗藏的殺機,曹操想著,如今董承借由報復管寧等士人一事大肆樹威,就連仗義執言的老將朱儁都被對方惡語氣死。如今事情過去已有段時間,管寧、朱儁等人身死,公卿匿聲,董承達到目的后也消停了不少,可依郭嘉這番話,難道事情尚未平復,還有起伏不成?
曹操想了一想,他久在雍涼用兵,雖能通過各種渠道知悉朝廷局勢的走向,但中間總是經過各種信息傳遞中的時間差,導致他并不能完全的把握局勢變化。不過這并難不倒他,他很快從郭嘉的話中讀出了自己想要的信息,結合自己突然被皇帝召回的經歷,曹操心中更加確認自己肩負著莫大的任務!
“劉公當年在幽州確以仁厚著稱,深孚眾望,只是遇上了公孫瓚,上下齟齬不合,勢成水火。若非國家詔書適時而至,將彼等分而治之,恐怕二人相爭,劉公會吃大虧。”曹操若有所指的說道,拿以前他對局勢演進的猜測來借喻,相信郭嘉不會聽不出來,他又添了句:“當然,國家天賜聰睿,沒有讓幽州生此慘事,反倒使人盡其用,從容收取河北。如今承蒙國家特詔,歸入長安,其中大小事宜,自然也在國家廟算之中。”
曹操的意思很明顯。
與他同樣從地方征調入朝的劉虞雖然有德望,但他不會是、也不能是董承的對手!
郭嘉向來是看好對方的雄才大略,當下自然無所謂的笑了笑,兩手一攤,道:“明公說的在理,不過雖有天意如此,但也需人力相佐。”
董昭眼睛瞇了一瞇,立時說道:“這‘人力’又從何說起呢?”
“莫非是要與士人合縱,共制董承?”魏種看了看郭嘉,忽然插嘴道:“管公、朱公皆死于董承之手,天下士人皆激憤不已,奈何長秋有寵、董承專擅,一時奈何不得。若要將其誅除,非得仰仗士人之力不可,如今曹公攜西征克羌之功,昂然歸朝,正系天下所望,何不與彼等合力再謀誅董?”
曹操的眼皮跳了跳,對方的建議讓他想起了孝靈皇帝時的幾次政變,都是因為士人或某一方勢力征調外將入朝,導致朝局動蕩,威信喪失。兵變伴隨著政變,魏種話里沒有透露的意思,居然是想讓他效仿張奐、董卓!
衛將軍名義上手綰禁軍,這其中就包括精銳的南北軍,可這僅僅只是‘名義’而已,就連王斌擔任衛將軍時也不曾插手過南北軍軍務,他曹操何德何能,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干這等謀逆之事?何況一旦如魏種所言,兵變之后便收不了場,大好局勢毀于一旦,他就是天下的罪人!
那時候他頂著罪責被一腳踢開,公卿還是那一伙公卿,自己卻不是再是自己了。
“此事大不妥!”王必驚詫出聲,連忙責備的看向魏種:“魏君如何能獻此等下策于明公?南北軍是天子禁臠,即便董承權勢如此,也不敢越雷池一步。明公雖拜為衛將軍,可詔書未曾有節制南北軍之語,今日不同以往,兵諫一事,還望謹而慎之!”
董昭則是說道:“衛將軍領南北軍是前漢制度,自光武中興以來,鮮有人總領其屬,即便王公昔年曾奉詔總管此權,但并不足以作為常例。何況明公乃外將,身受此任,更當小心,安知不是國家有意試探?就如今日,國家命殿前郎許褚與典韋互搏,背后深意,豈止觀看勇力那般簡單!”
“喔。”郭嘉像是才知道這件事一樣,好奇的問道:“竟有此事,最后是誰贏了呢?”
“當然是許褚。”董昭不容置疑的說道:“董承對明公心存忌憚,必會處處監視,明公切忌輕心,任意插手軍事……明公不妨主動上疏,重定制度,今后南北軍直屬天子,衛將軍不得再行節制之名!”
“此計甚好。”王必夸贊一聲,說道:“請明公示下。”
魏種在一邊張了張嘴,試圖想說些什么,但看董昭與王必你一言我一語的將他的建議斷然否定,而曹操的臉色又不悲不喜,內心忐忑之下,不免有些懊悔的閉上了嘴。
郭嘉看完了這一切,輕笑一聲,像是記起了什么:“在青州的時候,明公不是說要帶我見一見貴府公子么?我在經學文章上沒什么長處,但一二卷兵書,還是送得出手的。”
曹操恍然,忙以掌心拍額,笑道:“倒是忘了這一遭,來,奉孝。”他毫不拖泥帶水的站起來,說走就走:“跟我到后面去,我帶你引見我的妻子們。”
董昭明白他們私下里有話要講,也很識趣的跟著站了起來,拱手說道:“在下正好也有事要辦,就不久坐了。待王仲宣回來后,在下便囑咐他就此事擬寫奏疏?”
曹操仿佛不在意的揮了揮手:“好、好!”
王必也站起托詞回避,順便不忘伸手拉了拉有些不樂意的魏種一起。
“這個魏種就是明公當初在兗州親自舉薦的孝廉?”在三人走后,郭嘉與曹操并肩走在前往后院的路上,他毫不避諱的評價道:“此人的心思恐怕未曾全放在明公身上,應是另有寄托。而王必忠誠穩妥,但才謀不足,可托后方之事,不得獨當一面。至于董昭,其人太過精明,有時也得加以防范。而王粲……就不用提了。”
曹操點了點頭,魏種是他當年為了籠絡兗州豪強而征辟的士人,自從他歸順朝廷后,一路走到這里,魏種便是他與兗州豪強聯系的渠道。有魏種在身邊,他與毛玠、程昱等人的聯系就不會中斷,以后得勢,隨時可以招徠舊部——這也是他當初自甘斷臂求生的保障。
只要不是征戰天下等商議大事,其實以魏種、王必、董昭等人組成的幕僚班子也足夠為曹操驅使了,但他當著郭嘉的面,還是做出一副很無奈的樣子,嘆息道:“我幕中的謀士你也都見到了,朝中局勢莫測,其兇險不比戰場要差,今后我恐怕要費不少心力了。”
郭嘉不客氣的說道:“即便如此,算上他們,明公也僅自保而已。”
“那如何才能進取呢?”曹操停下了腳步,眼神鋒利的看向對方。
“加上我,明公就足以進取。”郭嘉玩笑似的說道。
曹操的眼中流出喜悅的光芒:“奉孝,你愿意入我幕中?”
“明公難道不愿意?”郭嘉懊惱道:“那我可就白辭太尉長史了!”
“不、不。”曹操拉住郭嘉的手,很認真的說道:“奉孝大才,在青徐的時候,我便想與君一同謀事,興復天下。如今總算能與奉孝攜手,實乃我之幸事!”
他能不感到高興么?郭嘉主動靠近曹操,絕對不只是出自于他一個人的意愿,背后定然有潁川人首肯,得到郭嘉的支持,不亞于得到潁川人的認可,曹操怎么能不感到高興?只是曹操養氣功夫到家,喜怒不形于色,在確定征辟郭嘉做自己的衛將軍司馬以后,他便淡淡說道:“我來時便有思索,勞奉孝為我斟酌一二;國家詔我入長安,是為了替代朱公,制衡董承,不使其獨大,詔并州劉公,則是借其名望。而朝中公卿士人,因管公、朱公之事,心恨董承,想借我之手誅董,更甚者如魏種……所圖不小。”
“明公所言大抵不差。”郭嘉收起了輕松的笑臉,說道:“管公、朱公二人去后,眾怒難平,誅董便已成定勢。天子銳意革新,繼續任用名聲已壞的董承,只會事倍功半,這是董承再如何也難以彌補的。所以依在下看,天子詔明公入長安,不單單是制衡,更是要明公取而代之。”
饒是城府深沉,曹操的臉色還是變了一變,自己作為潁川的代言人,被推舉在臺前秉持國政,這是多久之前邊與那人商定的藍圖。如今時過境遷,竟然有逐一實現的苗頭,他強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冷靜:“文若,也是這個意思?”
“荀君始終有這個意思。”郭嘉點頭道:“荀公達本不贊同,想讓荀氏徑直為天下之先,畢竟他是天子最親信的兩個近臣之一,故而他也足夠做得到此事。只是……自從執牛耳的楊氏、黃氏一蹶不振以后,荀公達便暫息了此念,荀氏其他人也開始支持荀君,于是便繼而有鐘氏、陳氏參與……還有其他士族雖未必想見明公得勢,但無不是想借明公之手除掉董承。所以天子有意,我等有力,董承又是咎由自取,朝廷局勢看似不可摧,其實霎時便可翻覆!”
“如今要先怎么做?”曹操心里是極為感動于荀彧為他所謀劃的一切,盡管這里面存在著相互利用,但這也足以讓曹操對荀彧當初自行入朝、從此幾乎斷絕往來的行為釋懷。問完之后他稍一思忖,又立即自行答道:“我記得尚書令吳碩曾輾轉數人門下,更是董承故吏,若是要搜羅罪證,大可以從此人身上做功夫。”
“吳碩小人,不足為慮。”郭嘉搖了搖頭,皇帝真要放棄一個人,哪里還需要什么致命的罪證?在皇帝態度漸已昭彰的情況下,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如何除掉董承,而是在除掉董承之后如何攫取更多的利益:“曹公如今所慮者,只有并州劉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