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乃驍雄,而未免寇難。”真誥
“起來!都起來迎戰!”王昌面色一白,一連將好幾個趴在地上撿金餅的士兵踢翻,待他好不容易與梁興各自招呼起一批人手準備迎上去時,卻見孟達早已帶著屬下兵馬緊緊守護在他們的主將蓋順身邊。
多年的戍邊讓蓋順的性情愈加沉穩,不知從何時起,當初意氣風發的青年如今也蓄起了長須,眉目間鋒芒內斂。他早已在最前方排列好陣勢,臨戰前似若不經意的瞥見匆匆趕來的梁興與王昌,語氣里隱藏怒火:“全軍就屬爾等所部最亂,回去后都給我領罰!”
梁興有些不服氣,很多人都在搶金銀,憑什么就只說他軍紀不行?他仗著平日里蓋順對他多有倚重,遂將責任推卸到王昌身上:“將軍,末將本來捉了一名敵將,本想或者獻給將軍,誰知王昌趁我不備將其殺害!末將與其爭執,這才耽誤了……”
孟達好奇的將目光投了過來,平淡的樣子像個事不關己的局外人。
“夠了!”蓋順見敵騎已然掉頭,立即喝止了梁興的狡辯,他知道王昌曾經的劣跡,搶人奪功的事情他也不是沒做過……
王昌感受到蓋順那蔑視嫌惡的眼神,心里頭先是一陣火氣,猛地又被澆滅了。都過去這么久了,自己不惜每戰先登、以命搏命,就這樣都甩不掉身上的污名么?
他緊握著刀柄,也不反駁,默不作聲的走到薄薄軍陣的最前面。
可梁興偏要報復他似得,他走到王昌身邊,譏笑著說道:“真是可惜了,這么忘死殺敵是為了什么呢?你今后一生或許也就這樣了。”
“你想說什么?”王昌緩緩將刀拔了出來,這道陣線雖然得到了蓋順與孟達的及時組織,但由于人數不足仍有許多薄弱之處。他緊盯著幾乎轉瞬間就要策馬奔來的敵騎,面沉如水,看也不看梁興一眼。
梁興嗤笑一聲,也慢悠悠的拔出佩劍:“我是說,當年被你欺侮的人如今已是國家口中的‘上將軍’,而你呢?你再怎么爬也不會爬上去的,畢竟……誰會為了你而去得罪貴人?不把你踩死都已是蓋將軍的寬仁了。要是我的話……”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王昌就已知道要說什么了,沒錯,徐晃確實是坐鎮一方、功名赫赫。像他這種曾得罪過徐晃的人,不知有多少人會拿他出氣以討好徐晃的歡心,這些都是王昌應得的,但王昌每每這么一想,除了感激蓋順沒有這么做以外,心中更多的是前途的彷徨。
到底還要殺多少人、受多少傷,才會讓人對自己改觀啊。
王昌握緊了手中的刀柄,看著近在眼前的敵騎猛地沖來,他突然怒吼一聲沖上前去!
閻行見張濟、蓋順等部兵馬因為哄搶輜重而軍隊紊亂,心頭大喜,當即與蔣石點齊剩余騎兵,試圖沖擊敵陣,扭轉敗局。
張濟這邊也發現了情勢不妙,開始催促著麾下部眾上馬接戰,只是所有人都被金銀迷花了眼,縱是張濟下達軍令也收效甚微。沒有辦法,張濟只好許下重諾,帶領數百名親兵策馬迎上前去。他到底是晚了蓋順一步,涼州兵的軍紀也不如蓋順嚴整,等到蓋順都已經差不多集結麾下兵馬做好防守時,張濟這邊仍是亂作一團。
閻行瞧不起眼前那伙身材稍矮的益州人,心里又頗為忌憚張濟手下強悍的涼州兵。盡管奮力殺敵,閻行催促著騎兵在蓋順臨時組建好的敵陣中沖殺了一陣,也沒有取得多少戰果。反而在一開始未能徹底攻破蓋順陣線之后,閻行就知道這次突擊已是失敗了。
再加上韓遂早已率領兵無戰心的羌胡聯軍丟盔棄甲、翻越山坡逃走了,沒有支援的情況下,損失慘重的閻行無法,只得眼睜睜的放棄了這次大好的機會。
他們忙趁夜色潛行走在山道之中,最后好不容易追上韓遂的隊伍,麾下也只有十數騎了。陸陸續續、不斷有掉隊的羌人丟了馬從后面跟了上來,他們走在深夜的山間,左轉右拐,又沒有熟知地形的向導,很快就迷了路。
此刻在身后的喊殺聲不知何時已陡然消失,濃濃的夜色中沒有追兵,只聽得見身后還是前方的人從懸崖上摔下去的慘叫聲。
聲音隨寒風從山谷底往上吹來,聽起來凄慘至極,令人脊背發涼。
惶惶如敗家之犬的軍心好不容易隨著寧靜的夜色安靜下來,韓遂沉默不言,帶領眾人沿著山道向西行去。天上烏云密布,一輪明月在云層中時隱時現。因擔心張濟率騎追來,韓遂不敢下令舉火,只好趁著偶爾露出的月色摸黑而行。每走一段就停下來查看,這樣走走停停,總算好不容易走出山谷。
山谷口地形平坦,也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眾人又饑又渴,累的實在走不動了,不約而同的停了下來。韓遂于是一邊命全軍原地休整,一邊派人從附近的鄉聚捉來鄉民帶路。
休息的時候韓遂命各部將、部族酋長清點隊伍,結果從雍縣組織敗逃時好不容易糾集的兩萬來人,長途跋涉、經過一番苦戰之后,到如今只有七八千人、二三百匹馬,至于糧草輜重,早已被他們嫌累贅丟棄在道路上了。
韓遂依靠在一棵大樹邊,他想起自己幾次寇亂西北,雖各有勝負,但也未曾遭遇如此慘敗。還記得去年率眾十萬,合圍冀城,震懾皇甫嵩不敢帶兵接戰。到如今自己輕信小人,貪心冒進,多年來好不容易聚集的羌漢精兵一朝化為烏有。他日就算能逃回金城,這些吃了大虧、什么好處也沒有的羌胡部族又豈會再度聽他號令?
他其實早已精疲力盡,一心只想著逃回涼州,無心再戰,最好是永遠躲在金城割地自雄,就像當年縮在隴西自稱平漢王的宋建那樣。如今幾次戰敗的結果讓韓遂無比悔恨,唯一能為他出主意的成公英卻又遠隔重山,他環顧四周,竟不知是該繼續逃往何處。
有羌族首領過來問計,見往日足智多謀的韓遂竟在此時也拿不定主意,不禁大失所望,便有幾人偷偷聚在一起,商量著說:“我手里現在就只剩斫刀一把、馬鞭一條。生來就沒有這般狼狽的時候,想我先祖曾也歸順漢廷,受過蛇鈕印綬。如今韓文約已不堪跟隨,我等雖不至于拿他獻敵,也不能再繼續跟著他走下去了。”
“是啊!”興國氐王低聲說道,他看了眼遠處靠樹養神的韓遂,又看向剛才說話的百項氐王:“皇甫公用兵從未失策,既然我等入關中就是一個圈套,那再往前走,誰知道會遇見什么!倒不如就此脫離,間道回各自部族修養,我看漢廷強盛已如日東升,你我還是早些遣使稱臣罷了。只要能每年相安無事,就是多給些牛馬,又能怎么樣呢?”
幾人皆低聲稱是,于是便商議妥當,開始趁著夜色帶領族人偷偷走上小道,又往山谷里逃去了。
閻行在沖殺時左肩被流矢射中,傷口未來得及包扎,雖疼痛鉆心但面色坦然。他沒系統的學過兵法,但也頗知人情,見韓遂滿腔愁苦正無處發泄,就趕來勸慰他說道:“當年秦國孟明視被晉軍所俘,后來放還,尚且能重整大軍,一雪前恥。如今明公無論是欲要保全、還是忍辱再戰,都應打起精神才行。”
韓遂嘆了口氣,轉頭看著他最欣賞的青年,苦笑道:“皇甫嵩還是那個皇甫嵩,而我卻連以前的自己都不如了。”說著,他的目光越過閻行的肩膀,徑直往對方身后的黑暗里看去:“更何況,此去街亭,是否能生還涼州尚且兩說,遑論其他?”
閻行正欲再說,肩膀上冷不防傳來一陣劇痛,他不禁倒吸了口涼氣,又聽韓遂說道:“走了多少人?”
“這……”閻行的面色為難起來,竟不知該怎么說。
“你沒有攔著他們,這很好,多少給彼此留了一份情面。”韓遂像是早已留意到身周的動靜,卻定定的像根木頭,若是回到十年前,他麾下倘或有人擅自逃離,自己是一定會追上去鏟除,以儆效尤。
可是現在他不知怎么突然累了,就像羈鳥戀舊林,老狐死首丘,韓遂現在無心去想這些,他白天的時候即便與張濟等人敵我數量相近,也沒有想過要拼死一戰。
韓遂是真的喪膽了。
閻行心里突然跳出這樣一個念頭,嚇得他冷汗直流,他深受韓遂提拔,對韓遂自也是崇信至極。如今連對方都灰心喪氣,自己失望之余,又很不甘心:“明公,他們自以為脫離大軍就能逃過追殺,實在是愚不可及!彼等手上人命無數,只要部族、居處仍在雍涼,朝廷又豈會輕易放過他們?剛才逃走的只是零星,始終跟隨明公的長離羌仍在此處,隨時可戰!”
韓遂似乎為對方的話所鼓舞,眼睛如螢火般亮了亮,說道:“你說的在理,他們擅自逃了,何嘗不是為我迷惑身后追兵?只要彼等引開張濟、蓋順,我等就能逃至街亭。”
他的部下多是由長離羌組成,既精悍也最忠心,韓遂心里想著,只要有五千人,一路小心謹慎,足以平安護送自己抵達涼州。
有了希望,韓遂似乎又恢復了些許往日的精明:“不,我等不能去街亭。”
閻行忍住肩頭隱隱傳來的疼痛,奇道:“這是何故?”
“當日探報所傳,圍攻陳倉的正是張濟、蓋順二將。今日彼二人皆在此間追截我等,可見陳倉必是失守,更是已在皇甫嵩手中。”韓遂縝密的想著說道:“皇甫嵩既然肯誘我深入境內,調遣張濟、蓋順等兵掉轉鋒芒向內,那么北地郡的徐榮也當在調遣之列。”
“徐榮?”閻行想起朝廷在西北的軍事部署中,此人駐守在漢陽郡西北處的北地郡,此地西接雍涼,東臨并州,北面就是鮮卑。麾下兵馬幾近萬余,而且距離街亭也是非常的近:“并州兵力微弱,單靠段煨一人不足以威懾州中鮮卑、烏桓等族。徐榮要防備鮮卑,未必會調來攔我……”
“張濟、蓋順二人撤軍回師,何曾顧忌過武都、漢陽的得失?我想,皇甫嵩既然要將我圍殺于此,就更不會畏懼鮮卑的動靜……眼下我等才是應盡快鏟除的大患,只要我等沒了,各自為戰的鮮卑又有何懼?”韓遂嘆了口氣,他看著閻行欲言又止,便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皇甫嵩完全可以調集張濟、蓋順、徐榮多路兵馬,合兵五六萬與我會戰,卻為什么要冒這么大的風險。”
“是因為他用兵穩健?”冷風從閻行的傷口上吹過,他疼的抽了下嘴角。也是,羌胡叛軍來去如風,雙方加起來十數萬人長期對峙,將會對后勤帶來嚴重的負擔、甚至會影響到關東的戰事。以極小的代價速戰速決、換取最大的收益,才是皇甫嵩的真正目的。
“徐榮本來駐扎于并州上郡,從他偷偷移師西行,駐守北地郡的時候我就應該有所警覺的,其人正好讓開了安定郡這一條道,讓我得以兵入三輔。”韓遂沒有回答閻行的話,他在心里仔細回憶著雍涼的地形以及各處方位,估算了一會行軍路線后,又抬手指向西北某處:
“如今皇甫嵩早有準備,必是已傳令徐榮自北地出兵,進駐安定,更甚者已經攻占街亭,斷我去路。所以我等起行不能再往街亭走,而是要往北去,走安定郡,進入武威,繞行至榆中。”
“往正北去?”見韓遂毅然決定放棄捷徑,選擇繞路,閻行立時吃了一驚。如今全軍的糧草輜重都被丟棄在路上,選擇繞道,意味著會出現大量減員,兵馬所剩無幾,到涼州還怎么自保?
韓遂看出了閻行的疑慮,難得露出了一分笑:“放心,只要回了涼州,我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