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六年六月初一,江西鉛山縣城北碼頭,一艏大型樓船停靠在岸邊,江西本地的官員和士紳均聚齊了,因為本縣的名人費閣老,今天就要進京復職了,一同復職的還有費閣老的胞弟費采,官復翰林修撰。
而前幾天,殿試金榜已經通過驛路快馬送到南昌,江西布政司隨即派人張榜到各府縣,所以費懋中榜眼及第(授官翰林編修),還有徐晉探花及第(授官翰林修撰)的消息已經轟動了鉛山縣。
如此一來,費家一門便有三人在朝為官,一個閣老,兩個翰林,再加上徐晉這個門生那就是三個翰林了。如此豪華的陣容,嘖嘖,也是沒誰了,身為同鄉與有榮焉啊。所以,這時全縣上下,有點臉面的士紳商賈都跑來送行,碼頭上擠滿了人。
費宏和費采兩人站在碼頭上微笑著向送行的眾官員士紳揮手作別,然后登船而去。
事實上,皇上下的起復詔書五月中旬就到了,不過費宏要處理一些瑣碎事,再加上舉家出行有很多東西要準備,所以一直拖到六月初才得以盛行。
樓船駛離了碼頭,順著信江往下游駛去,直入鄱陽湖再轉長江,順江而下至揚州,再由京杭運河北上通州,估計要七月份才能到達京城。
此時,樓船的二層,費家的一眾女眷都齊聚于此,圍坐在袁氏四周聊天淡笑,一個個喜洋洋,老爺和三老爺官復原職,二少爺又榜眼及第,能不高興嗎?老夫人袁氏就樂得合不攏嘴,臉上始終掛著笑容。
費如意一身雪白的羅裙,安靜地嫻坐著聽大家聊天,時而抿嘴輕笑,那張吹彈得破的俏臉宜喜宜嗔,比兩年前更好看了,她今年將近十九歲了,正是芳華綻放的青春少女,美出了新高度。
費吉祥一身鵝黃的羅裙,眉目如畫,坐在姐姐費如意的身側,如同兩朵并蒂而開的蓮花,她今年十七歲,花季少女一枚!
費小玉這只小辣椒一身粉紅的宮裝,十五歲的少女已經開始扯出線條了,同樣眉目精致,三女并排而坐,讓人有種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感覺,不得不感嘆老費家的基因強大。
繼母趙氏又胖了,臉蛋圓潤了不少,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琢磨著等到了京城,得趕緊提醒徐晉那小子提親才行。
趙氏貪利,之前瞧不起徐晉一個窮書生,為了在嫁妝上大賺一筆,執意要把如意許配給大茶商方家,后來被袁氏拾掇了一頓才消停下來。
而此時,趙氏卻是巴不得徐晉趕緊上門提親了,如今徐晉探花及第,被授官翰林修撰,十八歲不到的從六品官,而且還是號稱“火箭干部”的翰林修撰,白癡都知道他前途無可限量了。再加徐晉和龍椅上那位的關系,那就更加不得了。所以,趙氏現在反倒擔心徐晉變卦了。
編書修史無疑是一件長期而枯燥的事,但對于專業玩弄筆桿子的清貴翰林來說,這可是一項名留后世的榮耀工作,并不是什么人都有資格勝任的,包括新來的菜鳥徐晉。
自從六月初一來到翰林院任職,徐晉已經正式“上班”五天了,發現這里其實跟后世的事業單位沒什么區別,工作項目都由領導掛名,真正做事的是幾個老員工骨干,新來的則負責打雜。
如果說內閣首輔助楊廷和是《武宗實錄》的總編(掛名不干活),那么帶頭干活的那位老翰林就是主編,其他幾位中年翰林就是責編,而徐晉就是那個負責打雜的菜鳥。
所以,徐晉這些天在翰林院的工作都十分輕閑,充其量就是幫忙搬些典籍,收拾一下文稿,再就是幫忙捉蟲(抓別字),基本上是準點上班,然后到點下班。
六月十五,休沐日。盡管還是清晨,但初升的朝陽已經開始散發它的炙熱了,吃飽了葉汁露水的蟬估計是撐得慌,于是賣力地鼓噪起來。
此時,明時坊四季樓,二層的雅間內,傳出如同泉水叮咚的琴聲,咿咿呀呀的歌聲隨即響起:“渭城朝雨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雅間內,徐晉、費懋中、衛陽、黃大燦、江運五人圍席而坐。
時芳館的紅牌蘇小小,眉目嬌俏,一身黃裙纖腰若束,身形窈窕,胸前飽滿欲裂,此刻正坐在一架古琴前,一邊彈唱著唐代詩人王維的著名送別詩《渭城曲》,雙眸則含情脈脈地看著座中的大師兄衛陽。
蘇小小一曲喝罷,徐晉等人均鼓掌叫好,前者站起來款款地行到桌旁,給在座五人都斟了一杯酒,然后在衛陽旁邊的座位坐下,端起酒杯笑道:“小女子獻丑了,在此敬少云公子一杯,以壯行色,祝少云公子一帆風順,前程似錦。”
黃大燦連忙端起酒杯道:“在下謝過小小姑娘!”說完舉杯一飲而盡。
費懋中端起酒杯感慨地道:“少云,今日一別,不知何年才能相見了。來,干了這一杯。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徐晉亦舉杯朗聲吟道:“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我等他年相聚之日,必是少云兄御風乘云之時。來,干了這一杯,為黃少云賀!”
眾人轟然叫好,齊舉杯一飲而盡,黃大燦神色激動,紅著臉大聲吟道:“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好,子謙此句提神。少云在此謝過諸位同年的祝福。”
前幾天吏部的任命已經下來了,黃大燦被西配到陜西省肅州任判官(從七品),那里正是明朝的邊境苦寒之地,條件艱苦是肯定的了。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肅州是大明的邊境重鎮,肅州的東北邊是被韃靼人占據的河套平原,西北面是被吐魯蕃占據了的哈密衛,正是夷族兵鋒所指的前沿陣地,不但條件艱苦,而且相當危險,到那里任職,一旦發生戰事,弄不好就為國捐軀了。
黃大燦的殿試成績是三甲中下游,賜同進士出身,再加上他本是布衣出身,在朝中沒有人脈,所以才被吏部安排到那種條件艱苦的地方任職,而且職位也不高,只有從七品。
本來黃大燦可以推辭不受的,大不了在吏部掛名候缺,但他卻毅然接受了吏部的任命,江西的同鄉都感嘆黃少云太老實吃虧。
然而,徐晉卻知道,黃少云固然墩厚,但也是個內秀、堅韌、而且腳踏實地之人。且看,從府試到殿試,黃大燦的成績都不出彩,均屬于中下游的一批,但人家愣是一路殺到殿試,最后科舉通關,而不少曾經排名在他之上的都中途折戟了,譬如在坐的江運就是其中一位。
所以說,黃大燦這種人具備了做大事的潛質,到肅州雖然艱苦危險,但危機危機,有危必有機。倘若能抓住機遇,定然能夠扶搖直上九重天。輸在起跑線,自然要比別人努力十倍百倍才能迎頭趕上,而黃大燦顯然選擇了一條艱苦奮斗的道路。
看著斗志昂揚的黃大燦,江運的心情頗有點苦澀,他今科會試落榜了,但由于路途遙遠,他并沒有返回江西,而是繼續留在京城復習,等待下一科會試開考。今天徐晉做東設宴給黃大燦和大師兄衛陽送別,同為信江書院的同窗,他也受邀了。
“小小姑姑,衛元正也準備赴任了,你不敬他一杯!”江運強顏作笑道。
蘇小小美眸瞟了傍邊的衛陽一眼,略帶幽怨地道:“衛公子赴任的地方是江南脂粉之地,美女如云,怕是沒幾天就忘了奴家,奴家才不給他敬酒呢!”
衛陽的俊臉尷尬地紅了,端起酒杯道:“那衛陽敬小小姑娘一酒好了。”
去年的上元節賞春文會,衛陽闖關時贏了蘇小小的花環,當晚留宿在香山別院,所以兩人早就深入交流過了。近來由于婚事受阻,衛陽心情郁悶,更是經常到時芳館找蘇小小“交流”,所以兩人現在很熟稔了,據說蘇小小還有意從良,只是以衛陽這種家境,似乎不太可能娶一個風塵女子當小妾。
這頓送別酒喝到差不多中午才散場,黃大燦向眾人揮手作別,坐上馬車出城往通州。吏部給了他三個月假期回江西老家探親,然后就得啟程前往肅州任職了。
看著意氣風發地離開的黃大燦,衛陽不禁感嘆道:“有時真的很羨慕黃少云,出身布衣,沒有門第,來去自由。”
徐晉看了一眼情緒不高的衛陽,不感暗皺了皺劍眉,看來大師兄還沒從“失戀”狀態中走出,不過感情的事,外人也不好過多干涉。更何況衛家和費家聯姻的事告吹,似乎和自己也有關聯,所以徐晉更加不好說什么了,一切順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