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世寧本以為徐晉少年得志,又連立下大功,為人難免會輕狂一些,但此刻見面,卻發現對方溫和謙遜,待人接物沉穩有度,不由高看了幾分,愉快地給徐晉介紹了在場的官員。
徐晉看著眼前這一大群笑容熱情的山東省高級官僚,感覺十分之別扭,因為在場這些家伙很快將要有大半成為自己的階下囚,接受大明律法的審判。
徐晉不動聲色地和一眾官員寒暄完,便率眾進了濟南城,直奔布政司衙門,接風宴已經準備好了,就在布政司衙門舉行。
跟隨徐晉進城的除了錦衣衛,還有王林兒率領的兩百騎,其余各衛人馬則在濟南城外安營扎寨。在此值得一提的是,濟南衛并未跟隨徐晉返回濟南,而是被按排駐守在泰安城。
另外,青州衛、兗州衛、安東衛也被調回了原駐地,所以這次隨同徐晉來濟南的只有歸德衛、臨清衛和徐州衛。其中歸德衛和徐州衛均是外省的軍隊,這自然讓那些嗅覺靈敏的官場老狐貍嗅出不同尋常的味道,譬如布政使安華興和洛鴻圖兩人,此刻便有些惴惴不安的。
正所謂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安華興和洛鴻圖兩人身上均不干凈,乃盜賣官糧這條利益鏈上最高端的存在之一,而運到柳埠鎮資敵的那一萬石糧食他們也有份參與,要不然光憑鎮守太監羅祥,肯定是沒辦法短時間內搞到這么多糧食的,一萬石換算成市斤,那就是120萬斤,可不是小數目。
無論是參與盜賣官糧,還是暗中資敵,無疑都是死罪,尤其是資敵,形同于謀反,足夠抄家殺頭了,所以安華興和洛鴻圖兩人難免忐忑不安,要知道眼前這位笑容燦爛的青年欽差可是個狠人吶,一聲令下就是數百人頭落地,從兗州府殺到濟南府,砍掉的腦袋沒有一千怕也有八百了吧。
確實,這話半點也不夸張,徐晉調查糧倉虧空案時,直接就砍了一百名管倉的官吏,緊接著收復泗水縣、新泰縣、萊蕪縣、泰安縣,每收復一縣都會抓捕白蓮余孽,但凡是白蓮教弟子一律斬刑,殺害過明軍的賊兵也全部處死,手段凌厲酷烈,更是坐實了“徐砍頭”的外號。
“原來欽差大人竟如此年輕,長得還蠻俊俏的,之前聽說他的外號叫徐砍頭,人家還以為是個滿臉橫肉的家伙呢,看起來一點也不兇嘛,笑起來暖暖的。”
“聽說徐大人還是今科殿試的探花呢,連中五元,才高八斗啊。”
當欽差儀仗完全進了城,圍觀的百姓才津津樂道地散去,一對其貌不揚的中年夫婦也混在看熱鬧的人群中進了濟南城。
當行到無人處,滿臉風霜的中年男子往地上呸了一口,罵罵咧咧地道:“徐酸子現在可春風得意了,回京后少不了加官進爵了吧,這些都是用咱們弟兄的鮮血和性命換來的,可恨,委實可恨,老子恨不得一刀宰了他。”
這名滿臉風霜的中年男子正是易容后的丘富,而旁邊面色臘黃的中年婦女則是薛冰馨,兩人躲過了官兵的哨卡,逃離了大青山,準備潛入濟南城中買藥,結果剛好遇到徐晉的欽差儀仗入城。
薛冰馨雖然易了容,但是那雙淡藍色美眸卻掩飾不了,所以大多數時候都低垂著眼簾,淡道:“丘師兄,不要多生事端,抓完藥咱們就出城。”
丘富恨恨地盯了一眼遠處飄揚著的欽差龍旗,倔聲道:“知道了,不過光有藥恐怕還不行,最好能弄一名大夫回去給弟兄們診治。”
薛冰馨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于是兩人先找了一家客棧落腳,然后開始分頭采購藥材,為免引起懷疑,兩人不敢在同一家藥房大量采購傷藥,而是這家買一些,那家又買一些,所以一時半會也搞不定。
布政使司、提刑按察司、都指揮使司乃省級的三大行政機構,合稱為“三司”,分管行政、司法和軍事。
布政使司有兩位行政長官,分別是左布政使和右布政使,盡管二者的官階均是從二品,但實際以左布政使為尊,右布政使權力相對小很多,只是起到一定的制衡作用。所以,左布政使一般住在布政司衙門的后衙,而右布政使只能另覓住處。
今天這場接風宴就在布政司衙門中舉行,有資格與欽差同席的官員并不多,共計有:巡撫胡世寧、左布政使安華興、右布政使洛鴻圖、提刑按察使王綱、都指揮使蘇興昌、按察副使上官仁杰(兼提學大宗師)、外加第61代衍圣公孔聞韶。
話說孔聞韶是特意提前從曲阜趕來的,不知是想跟徐晉這個當紅政壇新星搞好關系,還是出于別的原因,反正天寒地凍趕三百多里路來濟南城,這誠意確算得上滿滿的。
bsp;酒過三巡,菜上五味,氣氛也變得熱絡起來,大家推杯換盞,歡聲笑淡,還行起了酒令來,氣氛和諧而融洽。在座那些心懷忐忑的官員,見到徐晉跟大家有說有笑的,不由稍稍放下心來,看來這位徐砍頭也不像傳言中那么可怕嘛。
就在此時,徐晉忽然停杯問道:“今天鎮守中官羅公公為何不來?”
四下頓時一靜,一眾官員的心不由提了起來,左布政使安華興陪笑著道:“聽說羅公公偶感了風寒,正在家里臥床療養。”
徐晉若無其事地哦了一聲,心道,怕是不敢來吧!
這時衍圣公孔聞韶忽然插嘴道:“今天早上孔某拜訪過羅公公,他確實是感了風寒,噢,對了,羅公公還托孔某向徐大人致歉呢。”
徐晉心中一動,故作訝然地道:“羅公公這是何意?”
孔聞韶笑道:“徐大人和羅公公昔日在鄆城縣外發生過爭執,事后羅公公也很后悔,但又拉不下面子向徐大人致歉,所以便借孔某之口傳話。呵呵,羅公公當時也是被兗州知府宋馳蒙蔽了,徐大人能否給孔某一個面子,此事就此揭過?”
徐晉不禁恍然,敢情這位大老遠的跑來是給羅祥當說客啊,不過不好意思,衍圣公又如何,羅祥這次必須死,無論是謀害欽差,還是通敵資敵,亦或是盜賣官糧都足夠他抄家滅族了。
孔聞韶此言一出,大廳內都靜了下來,就連鄰桌的官員都豎起了耳朵,急切想知道這位以強硬著稱的欽差如何回答。如果徐晉肯放過羅祥,那大家都不用擔心了。
巡撫胡世寧皺眉不語,他雖然八月份才新到任山東,但對一些事還是有所耳聞,譬如盜買官糧案和謀害欽差案,作為一名官場老手,那能不察覺點什么。不過,自從前兩年被弄進了錦衣衛詔獄,胡世寧為人處事變得練達了許多,他初來乍到的,并不想卷進這個漩渦當中,所以選擇了作壁上觀。
徐晉微笑道:“原來是鄆城縣那件事啊,衍圣公要是不提起,徐晉都忘記了,來來來,大家喝酒。”
在座一眾官員聞言都心中一松,徐晉言外之意是答應了衍圣公,不再尋羅祥晦氣,太好了!
孔聞韶自以為是地傲然一笑,憑著自己孔圣后人這塊招牌,天下所有讀書人都得給自己面子,包括內閣首輔楊廷和。
“徐大人寬宏大量,來,孔某敬你一杯。”孔聞韶主動舉起杯向徐晉敬酒,徐晉微笑著與之干了一杯。
于是乎,席間的氣氛更加和諧融洽了,一眾官僚都心安理得地盡情歡飲,徐晉連羅祥都肯放過,應該不會為難其他人了吧?
一眾官員在前邊飲宴,布政司后衙的閨房內,左布政使安華興的一名庶出女兒正趴在床上哭泣,旁邊一名美婦則在苦口婆心地勸說著。
“心兒啊,剛才為娘特意到前面偷看了那徐晉,端的是英俊年少,關鍵人家年紀輕輕便立下大功,回京后加官進爵是肯定的,日后前途無可限量,嫁給他作妾也不算辱沒了你……”
趴在床上的少女抬起頭吸著鼻子涰泣道:“娘親,那徐晉再英俊,再有前途又與女兒何干,反正女兒打死也不給別人作妾。”
這名少女叫安心兒,約莫十五六歲的樣子,長得倒是眉嬌目俏,是個美人胚子,不過此時卻哭得利花帶雨的。
坐在床邊規勸的美婦聞氏乃布政使安華興的妾室,亦即是安心兒的生母。
聞氏皺眉道:“傻丫頭,作妾又咋樣,娘親不也是給你爹作妾,還不是穿金戴銀,錦衣玉食的,比那些泥腿子好了百倍千倍不止。那徐晉日后的官說不定當得比你爹還大,而且年少英俊,能嫁給他作妾是你的福氣啊!”
安心兒反駁道:“錦衣玉食又咋樣,還不是被要正室呼來喝去,跟下人奴婢有什么區別,若遇著一個兇悍的潑婦,被打死了也是白死,娘親,你這是要把女兒往火坑里推啊!”
聞氏眼圈一紅,嘆了口氣道:“心兒,誰叫你是庶出的。”
安心兒立即道:“看看吧,給人家作妾,就連生兒育女都要低人一等,打死我也不給別人作妾!”
“唉,可是你爹的前途,甚至身家性命都系在人家手里啊。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倘若你爹出事,咱們娘倆也落不了好,心兒,你就答應啊,當娘親求你了!”聞氏說完竟撲通地跪倒在床前。
“娘親!”安心兒驚呼一聲坐起來,扶起娘親大哭道:“娘親,你不必如此,女兒照辦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