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元年正月初一,山西右玉縣,黃土高原上的北風在嘶吼著,紛揚的雪花伴著北風狂舞,奇寒就像一把剔骨刀。
蒼頭河是右玉縣的主要河流,由南往北貫穿大半個右玉縣,從殺虎(胡)口出塞,最終注入黃河。
殺虎(胡)口又名西口,兩側高山對峙,地形十分險峻,東依塘子山,西傍大堡山,兩山之間是開闊的蒼頭河谷地,自古便是南北重要通道,乃明朝的邊境要塞,曾多次被韃子攻破。正統年間,瓦刺人便是從這里破關而入,兵臨北京城下。
明朝初年,殺虎口原名參合口,后來在永樂年間,明成祖朱棣多次率大軍從此出塞,征伐蒙古殘元勢力,所以更名為殺胡口,并且沿長城一帶修建了大量的堡壘,譬如殺胡堡,得勝堡等,到了民國時期,為了緩和民族矛盾,這才更名叫殺虎口。
在這個冬將盡而春未至的時節,正是右玉縣一年中最寒冷的時段,蒼頭河已然冰封數尺,這時,正有一隊快馬從河面上馳過,馬蹄敲得河面冰屑紛飛。
這一支馬隊只有十匹馬,不過卻騎了十五人,因為其中五匹是兩人合騎的。這些人的穿著十分雜亂古怪,有人穿破舊的棉襖,有人則穿羊毛皮衣,一副靼子的裝束打扮。
為首那人穿著舊棉襖,頭臉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淡藍色的眼睛,盡管穿得臃腫,但從體形上還是依稀認得出是名女子。這名為首的女子顯然騎術相當出色,冒著風雪策馬馳行,身體極有節奏地晃動,有效地緩沖了顛簸。
這支馬隊越過了蒼頭河,又往北數里,最后馳到一座小村子的村口停下。
然而,眼前這座小村子卻是殘敗不堪,看上去滿目蒼涼,只有北風在嗚咽,聽不到人聲,也聽不到犬吠,這顯然是一個荒廢了的村子。
右玉縣地處長城邊上,經常會有靼子從偏僻的隘口偷溜過來擄掠大明的邊境村鎮,韃子不僅搶掠糧食財物,還擄劫漢人出塞為奴仆,所以在這些邊疆地區,荒廢掉的村子實在太常見了。
這時,為首那名女子解開了包裹著頭臉的布巾,露出一張冷艷動人的臉蛋來,赫然正是薛冰馨。
話說當日薛冰馨帶著麾下幾十人離開大青山,在清水河邊乘船進入黃河,結果船漏淹死了十幾人(大多數是傷員)。
薛冰馨這才意識到這是徐晉那混蛋算計好的,自己竟然傻乎乎地按照他的安排行事,氣得胸痛之余,當機立斷地棄船登岸,進入了河北境內,然后一路小心翼翼地步入回山西。
歷經了大半個月的艱苦跋涉,薛冰馨終于率眾回到了山西太原,結果發現太原城中的鏢行總部已經被官兵端掉了,而且就連教首呂明鎮也被抓了,到處都是通緝告示,其中就有趙全、孫才、薛冰馨、丘富、李自馨等在逃的白蓮教骨干。
教首竟然被抓了,薛冰馨和丘富如遭晴天霹靂,不敢在太原停留,立即便趕往白蓮教的老巢所在地朔州左玉縣。
薛冰馨等人在進入左玉縣后,碰巧遇到一小隊越境劫掠的韃子,于是便干掉了他們,奪得十匹座騎和兵器,就連韃子身上的皮衣也成了他們的御寒衣物,敢情這一小隊韃子是送裝備來的。
“薛統領,村子荒廢了,沒人啊!”雷鈞扯下蒙在臉的布巾道。
薛冰馨點了點頭道:“雪太大,先在村子歇歇腳,等雪停了再上山。”
一眾馬賊均翻身下馬,牽著韁繩進村子。
話說薛冰馨離開大青山時,手下還有三十多人的,結果在黃河淹死了十二人,一路跋涉回山西時又死掉了數人,眼下連上她僅剩下十五人。
當然,這也是一個去蕪存菁的過程,那些受傷和身體差的馬賊均死掉了,現在剩下的都是馬賊中的精英分子,身體強壯,還都身懷武藝,戰斗力不容小瞧。
“咦,這里有一具死尸!”一名馬賊忽然大聲叫道。
薛冰馨循聲望去,果然見到被撥開的積雪中露出一條凍僵的身臂。那名最先發現的馬賊用腳把積雪撥開,整具尸體便露出來了,這是一具男子的尸體,已經完全凍僵了,表情痛苦,還能清晰地看到其胸部有一處可怖的傷口,看樣子是被長矛之類捅死的。
很快,村子中又發現了更多尸,大部分是男性和老人,而且均是死在屋外,有些人死時還緊握著柴刀扁擔等,顯然是在反抗的情況下被殺死的。
在一個土窯洞中發現了一名幼童和婦女的尸體,幼童看樣子是被摔死的,頭部都爛了,而婦女渾身赤果,生前估計受到了侮辱。
“王八蛋,肯定是韃子干的!”丘富憤然地道。
薛冰馨看著屋中慘絕人寰的情景,忽然覺得胃部濁浪翻涌,跑到外面的院子劇烈地嘔吐起來。雷鈞等人不禁面面相覷,比這慘烈十倍的情景都見過了,薛統領不至于嘔吐成這樣吧?
薛冰馨劇烈地嘔吐了一會才平復下來,捂著小腹喘息了一會,這才蹙著眉行了回來。雷鈞關心地問:“薛統領,你沒事吧?”
薛冰馨搖了搖頭,吩咐人把窯洞內兩母子的尸體收斂掩埋掉。眾人在這座荒廢的村子里歇了半個時辰左右,雪終于停了,于是繼續出發往黑臺山馳去。
黑臺山是長城邊上的荒山,地形險要,與角臺山東西相望,白蓮教在黑臺山上有一座隱秘的山寨,教中的婦儒老弱都被安置在這里。
當薛冰馨帶著人趕到黑臺山寨門前時,寨子里面立即響起了示警的銅鑼聲,有人爬到箭樓上往外觀察。丘富上前打了幾個約定的手勢,過了一會,寨門便打開了。
寨門一打開,里面便迎出來一群人,為首者赫然正是趙全,還有一名看上去十分文弱的中年男子,生得高高瘦瘦的,臉色微白,頜下光滑滑的,連一點胡碴都沒有,感覺怪怪的。
“薛師妹,丘師弟!”趙全見到薛冰馨竟安然回來,自是欣喜無比。
話說當日趙全逃掉后,先找地方穩住了孫才的傷勢,然后改裝易容潛回了山西,發現教首呂明鎮已經被官兵捕殺后,只得躲回了老寨當中,只比薛冰馨等人早到了七八天而已。
“小姐終算平安回來,這幾天可擔心死老奴了。”那名陰柔的中年男子一開口,聲音竟然特別尖細,雷鈞等馬賊不禁面面相覷。
這時,一名傻笑著的少年跑了出來,一邊高聲嚷道:“姐姐回來啦,在哪在哪?嘻嘻……真的是姐姐回來啦,太好啦,過年嘍!”
薛冰馨見到這名少年,眼神頓時變得溫柔無比,張開雙臂摟住少年,親切地摸了摸其腦袋道:“臺鈺,姐姐回來看你了。”
這名少年受用地傻笑起來,人雖然長得還算英雄,但一看表情和眼神就知是個白癡。
趙全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笑道:“薛師妹,外面風大,臺鈺受不得寒,咱們進去再聊吧,正好師兄有個貴客要介紹給你認識。”
“貴客?”薛冰馨眼中閃過一抹異色,率人跟著趙全等進了寨子。
寨子中只搭建了幾座房屋,都是公用性的,而寨中的居民都住在四周依山體而挖的窯洞中,窯洞火炕是黃土高原的一大特色。
薛冰馨等人跟著趙全進了最大那座房子,這里乃平時大家聚會用的場所,此時屋內正燃著火盆,比外面溫暖多了。
屋內的擺設很簡單,只有兩張桌子,板凳倒是擺了十幾條,一身道士裝扮的神棍李自馨正陪著一名男子在桌旁聊天。
“韃子!”雷鈞不禁脫口而出,因為此時坐在桌旁與李自馨聊天的赫然正是一名胡人,深目高鼻,滿臉的絡腮胡子,生得十分彪悍。
那名胡人估計是懂漢語,聽到雷鈞喊他韃子,頓時皺起眉頭望來,眼神凌厲,非常有威勢,冷冷地道:“閣下這稱呼很無禮!”
雷鈞下意識地握住了刀柄,他身后其他馬賊也如是,不久前他們才干掉過一小隊的韃子騎兵,自然不會被眼前這胡人唬住。
趙全連忙喝道:“雷鈞,不得無禮!”
雷鈞目光詢問地望向薛冰馨,見后者點了點頭,這才松開了握著刀柄的手。
趙全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笑道:“薛師妹,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乃黃金家族的后羿,如今土默特濟農之次子,名字叫孛兒只斤•阿拉坦!”
所謂的濟農即是副汗,乃大汗的副手,相當于相王,土默特乃韃靼右翼三個萬戶之一。
那名胡人微笑著扶住椅子站起來,似乎腿上有傷,他站定后向著薛冰馨行了個撫胸禮,用生硬的漢語道:“薛姑娘您好,我叫阿拉坦,也可以叫我俺答,很榮幸認識您。你的美麗就像草原上的格桑花一般讓人迷醉。”
薛冰馨臉色微沉,她生于邊地,所以對塞外的勢力十分了解,眼前這個俺答來頭不小,而且名氣也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