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分為外朝和內廷兩部份,外朝以奉天殿、華蓋殿、建極殿為中心,統稱為三大殿,乃舉行朝會慶典的地方,而內廷則以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為中心,乃皇帝、后妃、皇室家眷等平時起居的處所。
徐晉跟著那名小太監一路急行,總算趕在宮門落鎖前進了內廷,來到了嘉靖帝起居所在的乾清宮養心殿。此時的養心殿中已經燃起了燈燭,照得亮如白晝,嘉靖帝正在御書房內坐立不安,神色焦灼地來回走動。
話說朱厚熜這小子自從擺脫了楊廷和的羈絆之后,終于如愿以償地以皇考之禮祭祀了生父朱佑杬,漸漸便開始放飛自我了,再也不滿足于只是用皇考之禮祭祀生父,而是想更進一步,給生父弄一頂皇帝的帽子,享受供奉于太廟的待遇,同時,也可借此來樹立起興王一脈的皇室正統地位。
張璁和桂萼兩人洞察到嘉靖帝的心思,于是便投其所好,上書建言把興王朱佑杬的牌位從安陸州迎入太廟中供奉,廟號為睿宗。此舉無疑等于承認了興王朱佑杬的皇帝身份。
這世上最美妙的事莫過于剛想睡覺,馬上就有人把枕頭送來,所以嘉靖帝得了張璁和桂萼的奏本,不由大喜過望,興沖沖地諭令內閣擬旨詔告天下,可惜卻被以費宏為首的內閣三老駁回了,猶如兜頭淋了他一桶冷水。
然而,朱厚熜這小子不久前才擺脫了楊廷和毛澄等人,銳氣正盛,再加上如今大明已經上了正軌,國力蒸蒸日上,估計這小子覺得自己作為九五之尊,沒必要再束手束腳的,于是頭腦一熱,今日便把百官召集到左順門外下了一道中旨,要改稱生母為“圣母章圣皇太后”,去除“本生”二字,還要將生父的尊號改為“恭穆獻皇帝”,并將牌位迎進大內太廟供奉,廟號為睿宗。
朱厚熜雖然早預料到會有大臣反對,便卻沒想到會有這么多大臣反對,而且這些大臣的反應還如此強烈,跪在左順門外請愿,久久不肯離去。
于是朱厚熜便打算來個殺雞儆猴,讓錦衣衛抓了豐熙等八名大臣打入大牢,然而此舉反而激怒了一眾護禮大臣,以翰林修撰楊慎為首的數十名官員甚至撼門痛哭,高呼太祖高皇帝和孝宗弘治帝。
朱厚熜又驚又怒,當即下令抓捕了楊慎等上百人,并對參與沖擊左順門的大臣施以廷杖,然而鮮血淋漓的高壓政策不僅沒把沒把一眾護禮大臣嚇倒,反而把朱厚熜自己給嚇倒了。
朱厚熜這小子到底還只是個十八歲的少年,雖然十分聰明,政治手腕也趨于成熟,但論到冷酷殺伐的帝王意志,他還差得遠呢,所以沒把大臣壓住,反而自己先怕了,要是換了朱元璋和朱棣這種,大臣再多也不夠砍,不服是吧?殺到你服為止!
護禮大臣們不怕死,朱厚熜卻怕了,怕被世人稱為暴君,怕被世人唾罵大逆不道,怕官員們都摞挑子,到時只剩下他一個孤家寡人,譬如蔣冕和毛紀在求見皇上不得后,已經上書遞交了辭呈。
朱厚熜怕了,也慌了,所以在他聽聞徐晉來到宮外勸散了示威的書生后,不由大喜過望,馬上便派了小太監召見徐晉。
且說朱厚熜正在御書房內不安地來回走動,便聽到一名小太監在外面稟報道:“皇上,靖海侯爺帶到。”
朱厚熜一喜,急忙快步上前,親自打開了御書房的門,果然見到徐晉就站在門外,一如既往的從容自若。朱厚熜見狀莫名的心安了不少,喜道:“徐卿來了!”
“臣參見皇……”
“徐卿免禮,快快走來,朕等你很久了。”朱厚熜沒等徐晉行禮便打斷了。
徐晉暗汗,看來這小子捅了馬蜂窩,現在慌神了,終究還是經歷得太少啊,要是換了朱元璋和朱棣這兩位殺人狂,這根本就不是事兒,不過這樣也好,要是朱厚熜這小子跟那兩位一樣的兇殘性情,自己還是躲遠的點為妙,找個借口辭官,回老家當個富家翁好!
徐晉進了御書房,順手把門給關上。
“徐卿,朕現在心亂如麻,到底該如何是好啊?”朱厚熜苦著臉道。
徐晉心中一暖,朱厚熜在自己面前毫無保留地表現出軟弱的一面,這正是一種信任的表現,微笑道:“皇上,成大事者必有靜氣,越是危機重重越要保持心境平靜,心平氣靜才不至于繼續犯錯。”
朱厚熜深吸一口氣,苦笑道:“朕也明白這個理,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難啊,朕要是有徐卿一半的養氣功夫,何至于此。”
“皇上謬贊了,臣怎敢與皇上相提并論,其實皇上已經很優秀,只是閱歷上還有所欠缺!”
朱厚熜翻了個白眼道:“得了,這節骨眼上就別給朕拍馬屁了,朕想知道現在該怎么辦!”
徐晉微笑道:“這個時候皇上應坐下來喝杯茶!”
朱厚熜點頭道:“也好,來人,沏茶!”
兩人在茶幾旁坐下,很快便有宮人沏了一壺極品雨前龍井進來,給兩人各斟了一杯便倒退了出去。
徐晉端起那只鑲金玉杯抿了一口,搖頭惋惜地道:“浪費了如此好茶,這玉杯適合用來喝酒,喝茶還是瓷器的好。”
朱厚熜那小子馬上又命宮人換了瓷杯,竟是成化年間的雞缸杯,這玩意在后世可值錢了,一只拍出了上億的天價,讓人乍舌。
朱厚熜見徐晉津津有味地欣賞著一只茶杯,不由沒好氣地道:“徐卿要是喜歡這種茶杯,回頭朕讓御用監黃錦給你幾套,現在先給朕解決問題!”
成化雞缸杯在后世價值連城,但在嘉靖帝眼中只是一種茶具罷了,即使是官窯的精品貢物,造價也不過是十幾兩銀子,甚至還不用十幾兩銀子。
徐晉放下手中的雞缸杯,認真斟酌了一下措詞才道:“皇上為何突然生出奉迎興獻帝牌位進太廟的想法呢?”
朱厚熜俊臉微窘,他并不是臨時起意,而是早就有這份心思了,之所以沒有提前和徐晉通氣,一來是徐晉正在休假中,二來徐晉在議禮這件事上從來沒有明確表態,再加上前不久內閣首輔費宏又駁回了他的旨意。所以朱厚熜干脆便不跟徐晉通氣了,免得他夾在自己和費宏之間為難。
“興獻帝是朕的生父,對朕慈愛加,生養之恩重如山,深似海,朕現在尊崇生父何錯之有?莫非徐卿也認為朕做得不對嗎?”朱厚熜略有不悅地道。
徐晉微不可察地皺了皺劍眉,他已經盡量小心地斟酌過措詞,語氣也沒問題,但還是引起朱厚熜的不快,看來生父確實是這小子的逆鱗,摸不得碰不得!
徐晉眼珠一轉,以退為進道:“臣并不以為皇上做錯了,而那些大臣做錯了。”
朱厚熜微愕,下意識地問:“他們做錯了什么?”
“他們不該反對皇上,更不該聚眾鬧事,撼門大哭更是形同于犯上作亂,所以臣覺得皇上應該把他們全部滿門抄斬,甚至誅連九族!”徐晉大義凜然地道。
朱厚熜翻了個白眼道:“那朕豈不是成了殘忍無道的暴君了?”
徐晉輕咳了一聲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皇上既想愛惜名聲羽毛,又要逾矩尊崇生父,這世上哪有此等兩全其美的事。”
朱厚熜這才意識到徐晉說的是反話,面色頓時沉了下來,悶悶不樂地喝了口茶。
徐晉神色平靜地續道:“皇上,其實盡孝的方式很多,并不是一定得給先王以皇帝的稱號。譬如可在大內另立一座廟,專門供奉先王的靈位,如此一來,皇上平時可以上香祭告,也可令百官接受。”
朱厚熜聞言不由有些意動,經過今日群臣聲勢浩大的反對,這小子追封生父為皇帝的態度明顯沒那么堅決了。
徐晉一直留意朱厚熜的表情變化,見狀知道對方已經動搖了,于是繼續道:“皇上是不是覺得自己以藩王之身繼承大統,有點名不正言不順,所以打算樹立自身一脈的皇家正統?”
朱厚熜被徐晉當面戳穿,大窘,有點惱火地道:“是又怎么樣?不行嗎?”
徐晉失笑道:“皇上現在跟市井潑皮無賴有什么區別?”
朱厚熜撇嘴道:“閣老可以耍無賴,尚書可以耍無賴,就連國子監那些酸子也可以耍無賴,朕就不行?”
徐晉輕咳一聲道:“皇上大可不必如此,皇上能以藩王之身位登大寶,其實就是天命所歸了。自皇上登基之日起,我大明皇室正統就轉到了皇上這一脈,以后大明江山將在皇上這一脈代代相傳下去。
而且,皇上才御極三載,我大明四海盛平,國力蒸蒸日上,甚至還開疆拓土,功績已經超過了前幾任。只要皇上日后繼續勵精圖治,必然會成為開創我大明盛世的千古明君,到那時,誰還會在乎皇上是以藩王之身繼位的?史書之上也只會大書特書皇上的豐功偉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