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論完對徐晉的追封問題后,嘉靖便有些意興闌珊了,畢公公立即十分體貼地高聲喧道:“有本啟奏,無本退朝。”
“臣有本奏。”禮部尚書羅欽順立即站出來朗聲道。
嘉靖略抬了抬手淡道:“羅卿家何事啟奏?”
“皇上,日前泰山發生強震,泰安縣、新泰縣、肥城縣、萊蕪縣均受到波及,尤其是泰安縣,民房倒塌千百間,百姓受災嚴重,民心浮動,請皇上示下,何以安人心?”
正如群臣所料,羅尚書一開口便提起泰山地震的事,這也是大家現在最為關心的事,著令地方政府賑災的圣旨前兩天已經下了,但是如何安撫民心,皇上到現在還沒有個說法。
嘉靖心中不由暗怒,其實輟朝的這三天,上奏本議論泰山地震的大臣不少,甚至有人趁機指責他月前廷杖言官,打死了兩人,如此殘暴地壓制言論,實在不是明君所為,這才招致上天震怒,引發了泰山地震。
更何氣的是,甚至有言官隱晦地提醒他下“罪己詔”向上天請罪,并且給無辜被廷杖的言官平反,撤銷一切處罰,死掉的兩名言官更要給予優厚的撫恤。
除此之外,還有大臣彈劾內閣三老尸位其上,大概意思就是罵他們占著茅坑不拉屎,沒有盡到內閣輔臣的責任,請求罷免三人,換其他有真本事的人上位。
其中以刑部主事趙文華的奏本最為尖銳,矛頭直指內閣首輔費宏,明言他有三宗罪,第一:以權謀私,暗箱操作,給次子費懋中升官;第二:破壞科舉的公正公平,其長子費懋賢得中進士實乃利益交換的結果(注:費懋賢今年終于考中了進士);第三:費宏自入閣以來毫無建樹(整天瞎J巴忙),沒有盡到規諫天子的責任,德才均不配位。
趙文華這封彈劾奏本不可謂不毒辣,若是彈中了,費宏至少官職不保,甚至還會獲罪入獄。
尤其是彈劾的第二條內容——破壞科舉公平公正,這條罪名非同小可,要知道科舉是天下讀書人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是他們心目中的信仰,神圣不可侵犯,誰敢破壞科場規矩,管你是首輔還是天王老子,老子用口水都要淹死你。
譬如弘治朝的“科舉舞弊案”便鬧得沸沸揚揚的,大才子唐寅因此而名落孫山,而且剝奪功名,終身不得再考。從此唐才子一蹶不振,流連風月場所,終日借酒澆愁,郁郁而終。當時的主考官程敏政也因此被罷官,要不是當時的內閣首輔李東陽回護,估計他已經腦袋分家了。
在明朝,內閣大臣的子侄高中對他們來說,并不是件好事,正所謂瓜田李下,難免讓人懷疑。諸如張居正這種權頃天下的內閣首輔,因為兒子高中也被罵慘了,更有內閣大臣由于受不了質疑和辱罵,硬是壓著自己中舉的兒子,不準他參加會試,直到十七年后自己退休了,這才允許兒子進京參加會試,這位仁兄不是一般的悲催,白白浪費了十七年的光陰。
當然,也有內閣首輔的兒子高中而不被罵的,而且中的還是狀元,此人就是大才子楊慎,內閣首輔楊廷和之子。
楊慎中了狀元,滿朝上下沒人敢杯葛他,沒辦法,這位仁兄實在太有才了,真正的才華橫溢,以至于大家都覺得他中狀元是實至名歸的,不中狀元才叫不正常。
費宏的長子費懋賢跟楊慎相比自是差得遠了,費懋賢考秀才考了兩次,考舉人又考了兩次,考進士更是考了三次,這種水平如何跟大才子楊慎比,所以被質疑很正常。
趙文華正是抓住這一點彈劾費宏的,切入點不可謂不毒辣,再加上如今這個節骨眼上,簡直是要老命,據說費閣老已經主動上書請辭避嫌了,只是皇上這幾天罷朝,所有逞上去的奏折均如石沉大海。
其實,嘉靖輟朝這三天還是有看奏本的,之所以把有奏本留中不發,實際上是有逃避的意思,畢竟泰山地震,輿論上對他這個皇帝不利,而且嘉靖并不認為自己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他才不愿意下“罪己詔”呢,也丟不起這個臉。
但是,禮部尚書羅欽順偏偏不懂體恤圣意,一上來便提泰山地震的事,還直言詢問嘉靖如何安定民心,這分明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讓皇上難堪嘛。
這也就是嘉靖,要是換了朱元璋或是朱棣,羅尚書就算有八個腦袋也不夠砍。
嘉靖面色冷沉,四下里靜得落針可聞,正在此時,內閣首輔費宏緩緩行了出來,跪倒在御道上,并且脫下烏紗帽鄭重地放在地上,沉聲道:“臣老矣,體弱多病,向皇上乞骸骨還鄉,懇請皇上恩準。”
在場的文武大臣神色各異地注視著費宏佝僂的背影,心情復雜難明。說實在的,費宏為人厚道,心胸寬廣,雖然能力上不及楊廷和與楊一清,但他擔任首輔時兢兢業業,沒有功勞都有苦勞,卻落得黯然收場的下場,令人唏虛!
次輔金獻民張了張嘴,但最終沒有相勸,這種情況下,費宏是應該請辭避嫌的,而且皇上也不可能下罪己詔,這個鍋自然也得費宏來背。
朱厚熜眼中閃過一絲感激,費宏的請辭的原因是因為老了體弱多病,但誰都知道他是站出來主動背鍋,把泰山地震歸究于自己。
朱厚熜輕咳一聲道:“費先生快快請起,朕不準你乞休,至于先生身體不好,朕允你在家休養,不用每天來上朝。”
“謝皇上恩典!”費宏將烏紗戴上,重新退回文官隊列。
然而大家都明白費宏下臺已成定局了,皇上雖然不允許費宏辭官,卻允許他在家休養不上朝,這就是個信號。
因為像費宏這種級別的官員,不是說一聲辭官就能拍屁股走人的,至少得來回請辭三四次,皇上挽留三四次才符合禮儀。
沒錯,古人就是這般“虛偽”,譬如宋太祖趙匡,心里明明很想當皇帝,結果還是“三辭三讓”才很“不情愿”地黃袍加身,勉為其難地坐上皇帝的寶座,用一句江湖粗話來形容,那就是當了表子還想立牌坊。
果然,接下來的幾天,費宏又接連上了七封奏本請辭,嘉靖終于允準了他的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