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金獻民重新站起來,嘉靖的目光便又轉回到徐晉身上,饒有興趣地道:“徐卿剛才說消除韃靼這個隱患,不一定要完全消滅他們,那徐卿有什么辦法消除韃靼這個隱患?”
徐晉不禁為金首輔默哀兩秒種,本來就威信不足,難以領袖群臣,偏偏還要跟皇上對著干,此次廷議之后,估計首輔之位更加坐不下去了,輕咳了一聲道:“回皇上,肉體上的消滅只是下下之策,真正高明的消滅,是在精神上的消滅。”
嘉靖心中一動道:“徐卿的意思是教化?就像南洋都護府和東洋都護府那般,對韃靼進行殖民統治?”
徐晉點了點頭道:“皇上英明。”
廖紀冷哼一聲:“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想我大明的南蠻夷族尚且不服王化,試圖教化更為兇橫的韃靼人,簡直是異想天開,可笑之極。”
徐晉淡道:“異想天開其實并不可笑,可笑的是連想都不敢去想,食古不化固步自封之人,最終只會被歷史洪流所拋棄,韃靼人并不是不能被歸化的,想當年太宗皇帝麾下的三千營便是歸化過來的蒙古人,他們同樣對大明忠心耿耿,而且作戰英勇,戰力強橫,立下無數功勞。”
廖閣老被暗諷食古不化,不由再次氣得胡子亂顫,奈何此子太能辨了。
金獻民冷然反駁:“那只是區區三千人而已,倒也容易掌控,誘之以利,懾之以威即可,然韃靼的人口雖遠遠不如我大明,但也有百萬之眾,而且所處地域廣袤,如何掌控得了?既然掌控不了,又談何教化?”
徐晉淡定地道:“那就想辦法去掌控!”
金獻民哂然道:“敢問靖國公計將安出?”
徐晉似乎并沒有聽出金獻民語氣中的嘲諷之意,神色自若地道:“其實說難也不難,在韃靼征兵二十萬調往南方屯田即可!”
金獻民愕一下,眉頭頓時皺了起來,雖然徐晉這個所謂的方法聽起來很蠢,但正因這方法蠢得難以置信,金獻民倒是謹慎起來,不敢隨便接話,免得中了徐晉的圈套,這小子能言善辨,不得不防啊!
只是工科給事中戴威顯然不是這么想的,他是堅定的主和派,乃剛才跟隨金獻民跪下請求皇上三思的十三名官員之一,此時只以為抓住了徐晉的破綻,于是大聲嘲笑道:“嘿,本官還以為靖國公想出來的是什么高明法子呢,原來只不過是引狼入室啊,果然是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哈哈!”
殿內瞬時響起了一陣低笑聲,委實是徐晉這方法太荒謬了,在韃靼征二十萬兵調到南方,這不是給自己添亂嗎,說是引狼入室也不為過,要不是靖國公這些年確實為大明立下天大的功勞,大家還以為他包藏禍心呢。
嘉靖劍眉皺了皺,他才不相信這么餿的主意會是徐晉想出來的,除非……自己沒有想明白其中的高明之處吧。嘉靖掃了一眼神情自若的徐晉,不由露出深思之色,殿中也有不少大臣陷入了沉思,顯然想法跟嘉靖一般。
此時,吏部尚書方獻夫突然輕咳一聲,站出來道:“徐大人這方法初聽起來確實十分荒謬,但仔細一想,實則是高明無比。”
一眾大臣不由微微吃了一驚,金獻民和廖紀的面色卻是沉了下去,還隱有怒色。
原來,金獻民和廖紀日前便跟方獻夫通過氣了,后者雖然沒有明確表示支持他們,但也暗示過不會支持出兵北伐,結果這個時候卻跳出來對徐晉大加贊賞,分明就是屁股坐歪了,豈有此理,這頭見風駛舵的老狐貍,跟蔡鵬是一路貨色。
吏部掌管百官的考核升遷,被稱為天官,實乃六部中分量最重的部門,而且吏部尚書手里還一個撒手锏,那就是六年一度的京察。所謂京察即是吏部對所有官員的考核評級,京察不合格的庸官將會被降職或者罷官,所以每到京察年,百官就相當于渡一次劫,而負責京察的吏部尚書大權在握,說你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行也不行。
正因如此,就連皇上都敢噴的科道言官們,卻不敢怎么去噴吏部尚書,無他,擔心京察的時候會被穿小鞋唄。現在尚書方獻夫站出來支持徐晉,這分量不可謂不小,可以說風向是徹底的改變了。
嘉靖不由大喜,欣然問道:“方卿家,徐卿這法子高明在何處?”
方獻夫清了清嗓子道:“在韃靼征兵二十萬調往南方屯田,這個方法乍一聽很是荒謬,還有引狼入室之嫌,但是仔細一想,二十萬人看似很多,但若分散到各州縣去,不過是溪流入海矣,只要加強監督管理,斷然鬧不了亂子,況且,我大明兩廣地區地廣人稀,山重水復,把韃靼人調到這些地方屯田開荒,簡直是一舉兩得。”
嘉靖眼前一亮道:“方卿家繼續講。”
方獻夫捋了捋胡子得意地道:“以上都是次要的,此計的最高明之處是在于釜底抽薪。韃靼人本來只有百來萬人口,征兵二十萬,基本把最能鬧事的青壯都抽掉了,剩下的婦孺老弱便就好辦了,無論是控制,還是教化都容易得多。”
此言一出,瞬時猶如醍醐灌頂,大部份官員都不禁恍然大悟,同時倒吸一口冷氣,這果然是一條釜底抽薪的“毒計”啊,此法如果真能實行,那么困擾大明一百五十多年的北方問題,真的有可能得到徹底解決。
嘉靖激動得俊臉充血,目光望向徐晉問道:“徐卿,如方卿家所言否?”
徐晉有些意外地看了方獻夫一眼,這個釜底抽薪之計并不是他憑空想出來的,而是從后世的清朝總結出來的。眾所周知,大明國祚兩百七十多年,從來沒試過徹底征服北方的蒙古人,而清朝卻輕易如舉地辦到了,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女真人也是馬背上的民族,與蒙古人同宗同源,但最重要的一點卻是征兵。
沒錯,就是征兵!
清兵入主中原后,為了打擊殘明勢力,控制廣大的國土,他們大量從蒙古征兵,要知道當時的韃靼也就百來萬人口,青壯年幾乎全部被滿清政府征走了,剩下的老弱婦孺想鬧事也鬧不起來,既然清朝能做到這一點,大明自然也能做到,當然,其中一個前提是首先用武力暫時壓報韃靼人,否則征兵也就無從談起了。
徐晉點了點頭淡然道:“回皇上,基本如方尚書所言,不過具體操作起來,還需配合其他措施,譬如鼓勵漢人出塞定居耕種,與韃靼人通婚等等,從小培養韃靼人對大明的歸屬感,假以時日,這個民族便會徹底融入我大明。”
戶部尚書秦金皺眉道:“這些說起來簡單,但要做到卻是不容易,譬如塞外苦寒貧瘠,怕是沒多少人愿意出塞定居的,我大明勞師動眾,耗費無數錢糧,即使最終征服韃靼,得到一塊廣袤的不毛之地,其實并不劃算。”
徐晉不由無語,秦財神果然三句不離本行,眼里除了錢銀還是錢銀,不過,有這樣一位盡職盡責財政部長,國庫想沒銀子都難。
徐晉在心里組織了一下語言才道:“秦大人此言差矣,首先,正如本國公之前所講,穩定是發展的基石,沒有穩定的環境,其他一切都是徒勞,韃靼是我大明北方最大的威脅,比倭寇為害更嚴重,只要能解決掉這個隱患,耗費再多的錢糧也是值的;其次,塞外可不全是苦寒貧瘠之地,譬如河套平原、豐州川、呼倫貝爾等等,這些都是水豐草茂的沃野,宜耕宜牧,相信我大明的子民都會很樂意到哪里定居。另外,塞外的礦產資源……咳,就是煤炭、銅、鐵、銀、鈾、鍺、稀土……反正非常豐富,大明不僅不虧,還賺翻了。”
殿內一眾官員不禁面面相覷,秦金卻是兩眼放光,他雖然不知道鈾、鍺、稀土是什么玩意,但煤、銅、鐵、銀他認識啊,尤其是銀和銅,不就是銀錢嘛!
秦財神是個實在人,有銀子什么都好辦,只見他正氣凜然地道:“如果真如靖國公所講,本官同意出兵北伐,但是打仗花了多少銀子,至少得做到收支平衡,否則本官日后定然參靖國公一本。”
徐晉不由哭笑不得,這位還真是認錢不認人的主兒啊,幸好,他徐晉是個穿越者,對后世蒙古地區發現了多少礦產還是有點了解的,至少煤的儲藏量十分巨大,而全國最大的稀土礦就在內蒙古,當然,稀土在大明應該暫時沒啥用。
“秦大人,不是本國公夸海口,我大明若能占領韃靼,三年之內便能還本,十年之內可贏利數倍,當然,前期還需要一些投入!”徐晉循循善誘地道。
秦金聞言眼神更加炙熱了,點了點頭道:“如此甚好!”
金獻民再也聽不下去了,冷斥道:“休得再妖言惑眾,靖國公所言都是建立在武力征服韃靼的前提之下,若是辦不到,說再多也是徒勞!”
徐晉劍眉稍揚起,淡道:“那金閣的意思是什么都不去做,就等著不勞而獲了?”
金獻民冷哼一聲:“孫子曰: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交伐兵,其下攻城。解決韃靼問題不是非出兵不可。不出兵,固城而守,與民生息,這就是本官的意思。”
徐晉淡道:“本官的意思卻是出兵北伐,一勞永逸。既然我們意見相左,不如聽聽在場諸位同僚的意思?”
金獻民嗔目怒視,高聲斥道:“徐子謙,爾為了一己之私,妖言惑眾,盅惑君上窮兵黷武,青史必不容你。”說完竟然撲通的跪倒,對著御座上的嘉靖痛哭道:“皇上,徐晉此人好大喜功,極力慫恿皇上出兵北伐,倘若兵敗,必陷我大明江山于萬劫不復之地,老臣在此懇請皇上三思而后行。正所謂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老臣恬為內閣首揆,若不能規諫引導君王向善(好),那是臣的失職。皇上倘若堅持要出兵北伐,那老臣只能慟然乞骸骨還鄉怡養天年了。”
很明顯,金獻民發現此刻風向已經改變了,主戰派占了多數,即便是讓大家表態,他最終也會一敗涂地,所以干脆撒起潑來,反正這次阻止出兵失敗,他這個內閣首輔也當不下去,還不如放手一拼。
金獻民今年都將近七十了,身為內閣首輔,此刻跪在那痛哭流涕地哭諫,威力還真的不小,至少很博人同情,所以陸續續續又跪下了一批官員給他撐場,這次人數明顯多了些,達到了二十位。
看著御座前哭得稀里嘩啦的老頭子,嘉靖亦有些慌了手腳,不過很快便鎮定下來,畢竟御極六載了,什么風浪沒見過,只見這小子站起來,竟然繞到御座前親自把金獻民扶起來,一邊安慰道:“金卿家快快請起。”
金獻民受寵若驚,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不過還是哭唧唧的,仿佛隨時都會栽倒下去。
嘉靖一臉真誠地道:“金卿家一片赤誠之心,朕是知道的,咦,金卿家情緒激動,渾身打顫,快來人啊,送金卿家到偏殿去休息,召太醫診治!”
金獻民瞬時像被當頭打了一棒,表情僵住了,也不抖了,兩名小太監卻不管三七二十一,扶著他便往殿外走去。
金獻民兩眼一翻,差點便暈了地去,被兩名小太監架著顫顫巍巍地離開了文華殿,自始至終說不出一句話來。如果說金獻民剛才顫抖有演戲的成份,那現在是真的在顫抖,氣的!碰上個不按常理出派的皇帝,金閣老也是杯具了!
“親切關懷”完金首輔的嘉靖重新坐回御座上,若無其事地道:“諸位卿家平身吧,金卿家只是情緒激動,料也無大礙,廷議繼續。”
文華殿內鴉雀無聲,跪在地上的二十名大臣表情精彩了,一個個像便秘似的,陸陸續續站了起來。
嘉靖目光炯炯地掃了在場眾大臣一眼,一眾大臣無不凜然垂首。
嘉靖沉聲道:“正所謂兼聽則明,偏聽則暗。自朕登基以來,廣開言路,虛心聽取群臣的意見,此次出兵北伐也不例外,諸位卿家不必有所顧慮,盡管暢所欲言,倘若多數人支持出兵,那便出兵,一舉消除韃靼這個隱患,倘若多數人主和,那便跟俺答談判。”
“皇上,臣支持出兵,用靖國公之策,必可一舉平定韃靼!”吏部尚書方獻夫率先行出來道。
嘉靖贊許地點了點頭,方獻夫欣喜地退了回去,緊接著夏言、秦金、伍文定、徐階、蔡鵬等也紛紛表態支持出兵,武將們自然是舉雙手贊的,很快,便有超過三分之二的在場官員表態支持了,大局定矣!
主和派們只能搖頭長嘆,明明廷議之前,主和派還占據大多數的,結果形勢竟然急劇逆轉,皇上的態度固然是主要原因,但靖國公徐晉那張伶牙俐齒也起到了極大的作用,此子果然事無不成,奈何!
嘉靖興奮地宣布道:“既然眾卿家大部份都支持出兵討伐俺答,那朕便從善如流,擇日出兵北伐俺答,一雪前恥,揚我大明國威。”
“皇上英明,萬歲萬歲萬萬歲!”群臣紛紛跪倒齊聲高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