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三更,花船上的歌舞聲樂終于消停下來。
船上賓客散盡,大船泊在岸邊,湖面上偶有夜鳥掠過,但并沒有驚擾盈著月光粼粼的湖色,此時,月光旖旎,枝影纏綿,靜謐無息。
湖邊有一座嶙峋假山。
山后,身穿月白衫裙的明月夜,正費力拖著一個昏迷中的胖子。她把他窩在假山角落里,順便狠狠在他華貴的衣服上踩幾腳,冷冷道:“死胖子,看你還敢輕薄良家女子。”
明月夜從腰間拔出一把精致的小匕首,在胖子的臉上畫畫寫寫。
近看之下,原來左臉畫上個烏龜,右面還寫下淫賊二字。傷口不深,只在皮肉,但暗含青黑色,看來即便傷口愈合,也會留下疤痕。
“天下竟有夜不歸宿的良家女子?有趣。”她突然聽到身后揚起低沉悠緩的男聲,登時猶如霹靂。
怎會有人?謹慎如她,居然沒察覺身后何時有人?
“他不過摸了一下你的腰,你卻給他留下這么多紀念。”那人繼續揶揄道。
明月夜緩緩轉身,靜看面前男子,夜色之中,只能隱隱看到此人身形高大,沒有束發,額上帶著詭異金冠,一雙眸子在夜色中熠熠發光,看來內功深厚,絕不在汪忠嗣之下。
哥舒寒有些訝異,剛才看著小姑娘挽著裙子,拖著胖子往湖邊去,只覺得好笑,再見她拿匕首,在那人臉上劃字,又覺得這丫頭年紀輕手段卻毒辣。本想突然現身嚇她一嚇,不承想這丫頭亦能不動聲色,應付自如。
這和他遇到的女子大相徑庭,實在有趣。他細細打量著她,如獵人覬覦自己的獵物。
月白色的衫裙倒是家常款式,只有在細白的頸上,用鮫絲系著一顆明珠,鴿子蛋大小的暖玉色,在夜色中熠熠生輝,顯為不俗之物。
這女子身形苗條,這在以豐滿為美的大常盛世似乎不合時宜,但她肯定算個美人兒。
雖白紗遮住半張臉頰,但他依稀能感受到她吹彈欲破,近乎透明的白皙肌膚,隱韻著淡淡女兒香,不是花香也非熏香,而是一種溫軟的櫻草味,猶如他留存在襁褓中的一點記憶。
他很想觸摸一下她肌膚的溫度,甚至他覺得喉嚨處開始有團小火苗噼里啪啦地冉冉升起,有點干澀而恍惚的不適感。
明月夜見男子緩緩而來,腳步卻悄無聲息,不由握緊了手中匕首。
哥舒寒走過明月夜,卻未停留,而是徑直到胖子棲身的假山旁。
雖只衣衫擦肩,她仍然打了個寒戰,這人似乎周身燃燒著一團火焰,火焰的邊緣卻寒冰徹骨。
“好歹毒,刀上涂了褐艷草,他的臉就是華佗在世也無解。留下疤痕不說,每每陰雨便奇癢難忍,不抓到見骨不消。”他用靴尖踩踩胖子的臉,戲謔:“你可知道,他是哪位公主的夫婿?”
她暗呼不妙。莫非這妖孽男也乃長安權貴?此次真惹到麻煩上身。她懊惱著,是收買亦或脅迫,正暗自猶豫不決。
哥舒寒卻嗤笑一聲,他身形一閃,瞬間那窩在假山旁的胖子已被踢入湖心,隨著咕嘟一串氣泡,轉眼間無了蹤影,似乎那近二百斤的胖子,也不過一顆小石子。
“湖心有百年淤泥,如此這世上便無此人。”
他背對著她,似乎在欣賞著湖畔花好月圓的夜景,又輕描淡寫:“殺人滅口,永無后患。你不敢殺人,學什么下毒!到頭來,還是不成器的庸醫一個。”
“他罪不至死,你竟真殺了人?這人是你殺的,與我無關……”她倒吸冷氣,與自己整蠱不同,這人真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趁著他意猶未盡,她立刻提氣便要跑路。誰知剛躍起半步,就驚撞入一人懷抱,猶如銅墻鐵壁。
她不覺驚叫:“你是人是鬼?”
哥舒寒花香滿抱,掙扎之間,女子裹臉的輕紗滑落,露出一張未施粉黛的臉,一雙墨如點漆的眸子顧盼生輝,唇瓣微張,粉嫩如花,溫潤誘人。
果然,她肌膚細膩如脂玉,曲線玲瓏,他不覺魅惑一笑,看來她還可不是“小”姑娘呢。
“總之,他因你而死。”他一把擒住懷中女子奮力掙扎的手腕,一邊用力把她擁得更近。
他魅惑道:“你這般無用,便撞入江湖,要死幾個來回才夠?慶幸你運氣好,不如求求我,收你做仆從,我教你殺人,這世間便無人敢欺負你,多好?”
“不好,我不愿意!”她尖聲反駁。
此刻,她幾近窒息,那男子的面孔盡在眼前,他異于常人的妖異雙瞳,邃黑無底,瞳孔邊際還隱隱滲著一絲幽綠,像極了嚙人的餓狼。
“重瞳者,可日觀千里,夜觀鬼神。”明月夜心中一凜,更覺面前妖孽雙瞳深不可測,倍增威懾。
她雙腳根本夠不到地面,懸空的感覺讓她猛烈掙扎,但無濟于事。莫非見了鬼?
他低下頭,輕輕嗅著她馨香氣息,輕輕威脅道:“告訴我,名字……”
忽然間,他覺察到頸上劇痛,緊跟著身子就癱軟下來,他不得不松開女子,在假山上借力依靠。
他驚詫的看見從自己身上,飛跳下來一只銀色的長身大鼠。夜色中那老鼠眸如金玉,它一下躥上女子肩頭,不懷好意地瞪著自己,十分得意地吐了下粉色小舌頭。
“雪貂獸?”哥舒寒蹙眉,四肢的無力感于他十分陌生:“有毒。”
“算你識相。”明月夜笑靨生花,譏諷道:“小鈴鐺沒毒,只你運氣不佳,今天姑娘在小鈴鐺牙齒上涂了曼陀羅,本想用來對付夜舒樓的惡犬。誰想被你嘗了鮮。放心,死不了,頂多麻痹三五個時辰。”
她慢慢踱到他面前俯身,欣賞著他咬牙切齒的表情,揶揄:“能立時麻翻十頭惡犬的份量,居然只讓你四肢無力,看來,你比那些惡犬可恨得多。”
他眸光緊驟,盯著眼前女子眨巴著眼睛,得意洋洋,還有那雪貂獸也示威般展示著尖利大牙,一副狐假虎威的做派。
登時,他心中的暴怒便風起云涌,一發不可收拾,一雙狹長的雙瞳鳳目幾欲噴火,瞳孔上的一抹幽綠也更加赫然。
她撿起地上的匕首,作勢要在他頰上比劃,調侃道:“雙瞳鬼,你是那花魁的座上賓吧?她待人和善,就看她面上,權且饒了你,以后可不要再多管姑娘家的閑事。”
她夸張地用刀尖點點他眼角肌膚,威脅:“別瞪人家,手會抖啊!莫非你想做瞎子去討飯不成?別擔心,我才沒你那么歹毒,趁人之危害人性命。不過,姑娘我也不喜歡,對女兒家出言不遜之人,總要小小懲戒下才好。”
哥舒寒眼見明月夜,從荷包里尋出一樣東西奇臭無比,正盯著他別有用心的微笑,他不由心中惡寒,威脅道:“你敢?”
他一字一頓警告,她置若罔聞。
他感覺到那臭乎乎的東西,正被她細心地涂在自己眼睛周圍,暴怒之下額上青筋隱現,從未有過的挫敗感油然而生。
他咬牙切齒:“你會后悔,任你上天入地,我定要你生死不能。”
“我這般庸醫,自然不入大人法眼,今朝只路過長安湊些盤纏,明日便出城南去了。今生今世,我們再不會見面,大人的仆從也就另請高明吧。至于那湖里的胖子,隨大人自圓其說罷。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她蹲著身子,抱著膝蓋,在他耳畔呵氣如蘭道:“我的生死,只能在自己手中。”
如果換個場景,花好月圓、軟玉溫香,佳人嫣然,甚為動人,而此時,哥舒寒只有無奈地閉上眼睛,任由心里忿恨挫骨揚灰般地爆裂開來。
這般相遇,出乎他意料。多年之后,他想起那日邂逅,竟是一語成讖。
他終于相信,愛恨癡纏,皆為宿命,百轉千回,生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