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中等大小的商船,在碧波蕩漾的大海上,緩緩行駛著。從長安前往汴京。
這是光熙商會的商船。幾日前,流千樹與溫亭羽打好了招呼,親自將昏迷中的純鈞和蓮弱塵送上了船,又跟商隊掌柜的交代好。最后,他把一顆丸藥,和一個仔細打包好的小包袱交給了蓮弱塵,便悄悄回宮了。他祝福蓮弱塵,那包裹務必要在獨自一人時,再打開。有明月夜特意留給她的念想。
蓮弱塵喂純鈞吃了丸藥,不多時他悠悠醒轉。見自己已經在會汴京的商船上,他又驚又怒,但發了一陣脾氣后,自己也乏了。他喝著烈酒,站在憑欄處,望著漸漸消逝的長安城,唇瓣旋起一抹陰狠而篤定的笑。
蓮弱塵獨自一人坐在船艙里,默默發著呆。
她手指上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還結了薄薄的一層血痂。卻如今,她只能微微彎曲手掌。因為,稍微伸直便會讓傷口再次開裂。那些傷,有著淅淅瀝瀝的痛,不致命,卻揪心。
手上的傷她本來就無動于衷,而是心里有個角落,像被生生割掉般,正空落落的滯痛著。仿佛有個無底的黑洞,正讓自己迅速墜落下去,落地之時怕會遙遙無期吧。
今生今世,或許再也見不到小蓮子了。還有他……夜斬汐,自己曾經最恨的男人。卻不知道為何,在離開他的日子里,她的心并未快樂起來,而更加戚戚然,充滿了恐慌和日益沉重的失落。
蓮弱塵愣了片刻的神,終于打開了那青色描花的小包袱。
里面除了有明月夜特意為她準備的,調理身體的一匣子補身藥丸、一些大額銀票,還有一封密封好的書信,上面也并未署名。她猶豫的打開信封,從里面掉落出來,一縷用寶藍絲絳整齊束著的青絲。細細看上去,有的發絲略粗,有的卻更細密,像是兩個人的。絲絳上,還打了個笨拙的同心結,卷住了一張有些陳舊的灑金箋。
她遲疑的打開,一首詩詞,卻是自己當年的筆跡。她咬住嘴唇,隱忍住奪眶欲出的眼淚。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是第一次,在夜舒樓。她與夜斬汐初見之時。她為他,隨手寫下的一首情詩。那時,她別有用心,千方百計接近他,雖然并非為了喜歡。不過為了茍活下去,為了擺脫泥足深陷的狼狽生活。她曾經很用心,為了討他喜歡。
多年之前的夜斬汐,多好看的如玉公子啊。一雙遂黑的桃花眸,清淺一笑便收服了萬千少女懵懂的春心。知道他喜歡詩人李商隱的詞。她背下那些瑰麗卻晦澀難懂的古詩,更練就一筆清雋的小篆體。
那日他生辰,她穿著青色蓮花綺羅舞衣,猶若出水芙蓉,驚艷四座。她一邊翩翩起舞,一邊徐徐潑墨,成就了這一首《錦瑟》,終歸得他矚目與青睞。
但她萬萬沒有想到,他卻一直留著這寫了詞的灑金箋。反復的折痕,大約來自很多次不由自主的翻看。信箋卻又并未損失絲毫,可見主人珍重保護得很妥帖。夜斬汐,莫非你也曾用過真心?她不敢深想下去,更不看多看幾眼那灑金箋。仿佛燙手般,她把那縷青絲和灑金箋,丟在桌幾上。她深情古怪,若有所思。
恰在此時,艙門一響,一個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徑直闖了進來。一個酒甕被他重重的扔到桌幾上。
純鈞的衣衫沾著塵土,染著血跡,頭發也有些蓬亂。一雙好看的狹長鳳眸,在燭火之下顯得迷茫而恍惚。他喝了不少烈酒,渾身酒氣,眼神渙散。
“你一個人,躲在這里做什么?”純鈞哼了一聲,靠著在艙壁上。即便酒醉,他依舊不吝為俊朗的男人。
他被酒水滋潤的紅唇艷麗無比,旋起一個魅惑的譏哨:“莫非,剛剛離開長安,便想念他了……后悔了?韓國夫人,二品誥命,可惜啊。”
“你身上還有傷,卻喝這么多酒。瘋了嗎……”蓮弱塵微微蹙眉,她轉身為他倒了一碗熱茶,輕輕吹散了熱氣,遞到他面前。
純鈞醉眼朦朧的凝視著蓮弱塵,看她蒼白的臉頰上,還沾染著汗漬與污痕。心中終歸不忍心。他舔舔嘴唇,就著她捧到自己嘴邊的熱茶,勉力喝了幾口。遂而,他捻著自己的衣袖,沾了沾殘茶,輕輕擦拭著她的臉頰。
“放心,弱塵。他能給你的,我都能給。他不能給你的,我也能給。慕容純鈞,注定了要比夜斬汐強大一千倍,一萬倍。韓國夫人算什么,我要你成為攝政王妃,成為大燕最有權勢的女人。”他囁喏著,帶著一絲寵溺。
蓮弱塵扶住搖搖欲墜的純鈞,淡淡道:“我從來沒想過,要做什么國夫人,或者攝政王妃。惘之,好不容易我們離開了長安,就過幾天踏踏實實的安生日子吧,好嗎?”
“什么意思?”純鈞緊緊蹙眉,他一把推開蓮弱塵,冷笑道:“你以為,我怕夜斬汐和明月夜嗎?他們太輕敵了。放虎歸山,兵家大忌。待我回到汴京,便會說服燕皇赤霄,舉兵攻打大常!我會率領三十萬赤焰光軍,踏平常焱宮。我要將夜斬汐的頭顱掛在長安城上,一雪前恥。”
“你瘋了?夜斬汐和明月夜才剛剛放了你,你便翻臉不認人。再說,赤霄憑什么要相信你,燕常已經締結盟約,怎么可能為了你的一己之仇,赤霄便支持你率兵進犯長安?”蓮弱塵臉色驚白,不可思議道。
“因為他想要明月夜啊。我能幫他搞到手。你猜,他會不會支持我?”純鈞哈哈大笑,笑得陰毒與狂妄:“更何況,常焱宮馬上就會天翻地覆,血雨腥風。大常后宮之內,也有我的盟友,我們可以里應外合,發動宮傾。”
“你,簡直卑鄙無恥!”蓮弱塵狠狠推了一下純鈞,厲聲道:“原來,你一直都在騙我。你是不是,真的和裴門余孽狼狽為奸,要陷害明月夜?她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能恩將仇報?”
純鈞退后了幾步,勉強站穩腳步,他似笑非笑盯著蓮弱塵,怪聲怪氣道:“你是擔心明月夜呢,還是擔心夜斬汐和你們生的那個兒子?弱塵,實話告訴你,我不會讓夜斬汐和那孽種茍活于世的。別擋在我復仇之路的前面,你……會受傷的。”
蓮弱塵簡直被氣得渾身顫抖不已,她咬著牙就要狠狠扇他一巴掌,讓他清醒幾分。但他敏捷的閃過,反而把她推倒在軟塌上。
“行了,弱塵。不要挑戰我的耐心。這是男人之間的事,你做好純鈞夫人就好。其他的,不要插手。我跟夜斬汐不同,不會縱著自己的女人,去做什么夜舒樓這種亂七八糟的事。”純鈞搖搖晃晃,走向桌幾繼續拿起酒甕,打算再淋漓的灌上幾口。突然之間,他發現了被蓮弱塵,遺忘在桌幾上的灑金箋,和一縷拴著同心結的青絲縷。
蓮弱塵驚愣,剛想伸手去搶奪。但桌幾上的物件已經被純鈞撈在手上。他仔細看了看,不禁冷笑出聲:“哎呦,弱塵。你還留著這些玩意兒干什么?結發同心,見鬼去吧。真讓人倒足了胃口。惡心……”
純鈞手掌一揚,便將那縷青絲和灑金箋,扔到了燭火上。一股焦糊味道飄來,情詩與同心結都被燒毀了,化作一片片灰燼,猶如燒毀的黑色蝴蝶,落了一桌一地。
蓮弱塵沒有搶奪,也沒有言語,只是靜靜的望著純鈞,有些懷疑,又有些恍然大悟。原來是,結發之情,永締同心。她今日才明白,當年他沉默中的情愫與心愿。
“鬧夠了嗎?鬧夠了就回你的房間去歇息吧。我累了……”她冷冷道。
“好……反正我現在也沒法……討你歡心……”純鈞有些受傷般的扭過頭去,手中緊緊攥著酒甕,笑得惡毒而自卑。
他搖搖晃晃走到艙門,突然又扭過頭來,笑得瘋狂而歹毒道:“看不出來,這夜斬汐莫非對你動了真情。那……我不用一兵一卒,是不是也能讓他,棄械投降呢?弱塵,你還真乃稀世珍寶啊。怎么在長安時,我就沒想這一點呢……我就應該用你,逼他自絕。至少可以自廢武功……何必這么興師動眾,如此麻煩……”
“惘之,你不要再錯下去了。”蓮弱塵低垂著眼眸,不再看著他,低語道。寧靜的語調中,卻隱匿著巨大的絕望與悲哀。
“我說了,惘之死了,我是純鈞!”純鈞轉身忿忿離開,跌跌撞撞。
“純鈞,你好自為之……”蓮弱塵站在他身后,凝視他頹廢的背影,輕輕道。
她猛的張開雙掌,已經結痂的傷口再次被爆裂,又開始潺潺流血。她看著自己掌心,被血水模糊的紋路,不吝長長嘆息,幽幽道:“老天爺啊,我到底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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