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常,長焱宮,長生殿。
安靜的御書房內,身穿明黃龍袍的夜斬汐,正倚靠在軟墊中,就著淺黃宮燈下,扶額看著一本兵書。他似乎在看書,其實若有所思。
寬大的書己上除了文房四寶,就是堆積如山的奏折。大常的新皇,顯然任重而道遠。
靠窗的位置,青石地上鋪著厚厚的軟毯子。一個長得眉清目秀的男娃娃,正趴在毯子上撕著一本三字經。他尚在牙牙學語,唇紅齒白,精靈可愛。
“父皇……父皇……”夜瀮歸舉著被自己撕成一條一條的書籍,得意炫耀。
“不喜讀書,倒隨了你娘親。”夜斬汐無奈的微笑著。
他似乎回憶起,前塵往事的點點滴滴,桃花眸中滑過一瞬間的憂郁。他放下自己手中的兵書,緩步走到夜瀮歸面前。
夜斬汐順手抱起自己的兒子,望著他漂亮的眼眸,有著熟悉的弧線。他心頭一緊。遂而眉目之間,染起若隱若現的思念。
“舉高高……舉高高……”夜漣漪拽著他的衣袖,舔著紅潤的唇瓣,充滿期待。
夜斬汐無奈的搖搖頭,只好將他不斷的舉高,扔向半空中,再穩穩的接住。然后往復十幾次。夜瀮歸被逗得咯咯笑著,銀鈴般的笑聲回蕩在空蕩蕩的大殿里,仿佛暫時吹散了清冷無聲的寂寥。
“高,父皇……再高……”孩子興奮的歡聲叫著。
夜斬汐嘆息一聲,適時收手。他將夜瀮歸抱進自己溫暖的懷抱,用自己的臉頰,貼著那滑膩細嫩的小臉蛋兒,低低道:“小蓮子,父皇累了。父皇……好累啊……”
夜瀮歸眨巴著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心疼般的抱住夜斬汐的脖頸,輕輕啜吻著他的額頭。還時不時輕輕吹著氣,奶聲奶氣道:“給……父皇……吹吹……不痛……”
“傻孩子,父皇不是頭痛,是累……”夜斬汐抱著兒子,緩緩走向窗己。
他們一起看著窗外那一潭碧波,蕩漾著幼白蓮花。景色本是極美的,可惜缺了一絲靈動的魂魄。
“父皇,痛痛……父皇……不痛。”夜瀮歸用胖胖的手掌,拍拍夜斬汐的心窩,含糊不清道:“母妃,愛愛,不會痛……”
“小東西,這話是賢妃教你說的,她想見父皇?”夜斬汐微微蹙眉,想起了宇文慧,心中暗暗不悅。
夜瀮歸搖搖頭,認真道:“母妃,痛痛,小蓮子吹吹,不痛!父皇,痛痛,小蓮子吹吹,也不痛。”
夜斬汐啞然失笑,他輕輕勾了下兒子的鼻梁,嘆息:“你聰明若她,父皇……不知該是喜是憂……罷了。等你長大了,父皇再給你講娘親的故事吧。父皇卻但愿你一直無憂無慮,天真無邪。只不過,父皇心里終歸放不下你娘親,不知道,她過得可好嗎?”
夜斬汐的眼神幽遠而深邃,仿佛輕輕刮過了一陣桃花雨,花去而風清,余韻悠長。
夜瀮歸年幼無知,還不能看懂他眸中的心事,卻感受到他清淺卻難以隱匿的寂寞與憂郁。
“啟稟皇上,溫大人到了,就在外面候著。”殿外太監總管李公公恭敬道。
“亭羽,進來吧。”夜斬汐眸色一深,聲音提高幾分:“緋紅,把小皇子送到賢妃殿上,讓她們早些歇息吧。”
身穿一襲貴重紫袍的溫亭羽在李公公的引領下,快步走進了御書房。時過兩年,他依舊公子如玉,溫文如斯,微微鞠禮,不卑不亢。
夜斬汐看著宮女和太監抱著夜瀮歸走出了御書房,并悉心關閉了房門。他長眉一挑,率先坐在桌幾旁的座椅上,淡淡道:“亭羽,過來坐,不必拘束。”
“是,皇上。”溫亭羽坐到夜斬汐的下首,低著頭,暗中研究著皇帝深藏不露的情緒。
夜斬汐,有著一種冷靜的威懾力。他不喜高聲講話,唇畔總會微微帶笑。但這位年輕的帝王,其睿智的思維,殺伐決斷的果敢,以及權謀于心的鎮定,十分令臣子們心生敬畏。
溫亭羽看了看茶爐上的剛剛燒滾的清泉水,便自然而然烹起茶來。
他挑選幾瓣茉莉、幾葉白茶,用滾水沖開撇去茶沫。用頭泡水仔細燙了主人杯與客杯。他手臂姿勢優美的揚起,第二泡的茶水流線般落入公道杯,手法嫻熟而優雅。
夜斬汐望著溫亭羽將茶水斟在聞香杯中。他唇角染笑,接過在自己鼻息下輕輕嗅香。
“看來,月夜烹茶的功夫,原來是與你這師父學的。可惜依貓畫虎,只能形似,并不得茶道精髓。”
“皇上謬贊。長公主擅醫,卻并不喜歡茶道,她若肯為皇上烹茶,便真很看重與皇上的兄妹之情了。她說過,只會為親人烹茶釀酒,洗手作羹湯。”溫亭羽不溫不火。
溫亭羽為夜斬汐和自己的茶盞,斟了半滿的新鮮白茶。
見夜斬汐心安理得飲茶,并不多言,他隱忍不住道:“皇上早已得知汴京漓宮崛起,當初陛下要微臣守口如瓶,不可走漏風聲,怎么陛下隱忍了多日,卻自己先告知了西涼王,他正在風風火火準備前往汴京,微臣惶恐不知所謂。”
夜斬汐沉吟片刻,放下自己掌中茶盞,他桃花眸中閃過一絲凜然:“身為臣子,你質疑寡人?”
溫亭羽暗暗吃驚,剛要躬身告罪,只見夜斬汐豪爽一揮手,低笑道:“無妨,寡人就是喜歡你這率直脾性。今日喚你過來一敘,也以兄長的身份,和小妹的知己聊聊她的事。寡人一直不肯相信,月夜已經不在人世。相信你和寡人,亦深信不疑。所以,寡人才會命你,通過光熙商會的網絡,悄悄暗查大燕凰后與漓宮之謎。亭羽不負眾望。凰后幺離凰十之八九,就是明月夜本人。只不過,她為何要如此隱匿自己的真實身份,還是個謎。寡人瑣事纏身,無法親自前往汴京一探究竟,便只好請亭羽代勞了。寡人給你一道秘旨,就說去暗查魑魅一案,即可。”
溫亭羽悄悄舒了口氣,淡淡道:“長公主機智過人,擅長謀略。微臣自然不信,她已遇難。但凰后深居內宮,微臣派去的人根本沒有見過凰后真面目。自然不敢完全肯定,凰后一定與明月夜有關。微臣本來也想請旨,秘密前往汴京。不過,臣不明白,若大燕凰后當真就是死里逃生的明月夜。她不愿回長安,再以長公主的身份來面對這里的人,必然有她的理由……與苦衷。西涼王人心涼薄,并非良人。燕皇癡情,或可托付終身。難道,皇上心里不明白嗎……為何還要告之哥舒寒?”
“亭羽的口氣,似乎責怪寡人偏袒哥舒寒?你是明月夜的知己,而寡人卻尷尬,一面是寡人的血緣親妹,一面卻是寡人的生死兄弟。寡人雖為天子卻也難逃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正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寡人也甚感棘手啊。”夜斬汐苦笑道。
“兩個至親,寡人都想保,都想護。至于哥舒寒,寡人揍也揍了,罰也罰了。眼看著曾經的大常戰神,如今成了什么鬼樣子?他萎靡不振,渾渾噩噩,寡人看著鬧心,所以得給他點刺激和念想,讓他先活過來再說。這一點,寡人承認自己自私。至于月夜,寡人自然希望她能平安歡喜。寡人會看著,誰能給她一輩子的幸福。寡人不會做強求姻緣之事。溫亭羽,其實你也喜歡明月夜,卻為何半途而廢?”夜斬汐長眉一挑,話鋒一轉,咄咄逼人。
“因為,她喜歡的人不是我……”溫亭羽扭了頭,眸色深沉:“我喜歡月夜,但我不能讓她快樂,我會站在遠遠的地方,祝福她遇見對的人,白首偕老。我亦然會為了保護她,義無反顧。”
“那么,你就敢肯定,明月夜喜歡的人一定就是赤霄?”夜斬汐反問:“或許,她暫居汴京,另有隱衷呢?”
溫亭羽愣住,一時無言以對。
“愛一個人,并非就是把你認為最好的,都強加給對方。而要把選擇的權利,順其自然的放到她掌中。心亂如麻的,如今可不止亭羽你一個人。給他們一些空間和機會吧。或許,曲終人未散,收稍皆大歡喜呢?”夜斬汐冷靜的拿起茶壺,動作嫻熟優美的再次烹茶。一時間,茶香四溢,甚之剛才。
“皇上目光高遠,深思遠慮。微臣狹隘。”溫亭羽的臉頰微微泛紅。
“關心則亂。”夜斬汐輕輕啜茶,淡淡道:“你也是個用情至深的男子,可惜與月夜無緣。”
“那個裴綽約,可有消息?”他追問,眸光深邃。
溫亭羽搖搖頭,遲疑道:“皇上為何斷定,這女人一定沒死?那桃花山上野狼橫行。若被群狼吞咽,恐怕連骨頭都不會剩下的。陛下有什么線索能判定,裴綽約仍在人間?”
“因為……阿寒的態度。他避而不談。”夜斬汐冷冷道:“這狼崽子鼻子,比狗靈多了。而他性格,寡人也太過熟悉。想必他也在暗中尋找線索。但他很清楚,若在此事不能給寡人一個交代,他甚難過關。他不說,寡人便不問。讓他自己難受去吧,他必定得過這道心坎兒。”
“莫非,皇上懷疑哥舒寒暗中救了裴綽約?”溫亭羽憤怒道:“難道,他就這么黑白不分,善惡顛倒?”
“如今他備受煎熬,哪有余力救她?他既怕寡人先找到裴綽約,但更怕他比寡人先找到那女人。畢竟裴綽約救過這狼崽子的命。狼這種動物,從來不能下手殺死自己的親人。這就是阿寒的軟弱糾結之處。亭羽,每個人的成長經歷不同,道德標準也不同,你亦然不可用自己的善惡去衡量別人的生活。對錯,善惡,得失都是相對的,都是幻像。”夜斬汐悠然欣賞著茶盞中的茉莉花。
“皇上的意思,如果裴綽約還活著,陛下會看在哥舒寒的面子上,放過她?”溫亭羽臉色驚白。
“自然不能。裴綽約必須死。”夜斬汐唇角旋起一抹似笑非笑:“否則,寡人為何要愛卿,動用光熙商會所有的人脈去辦好這件事?阿寒下不了手,寡人毫無顧忌。無論誰先找到裴綽約,她的結果都一樣。亭羽啊,寡人可沒說一定要活的……”
“您剛才不是說,如果愛一個人,要把選擇的權利放在他手中,讓他自己選擇?”溫亭羽驚愣。
“寡人說過啊,但寡人愛……哥舒寒不成?寡人可無龍陽之癖。愛卿說笑了。”夜斬汐神秘的瞇起眼眸:“再說,寡人是借刀殺人,無可厚非。”
“您……這……”溫亭羽啞口無言。
“雪中送炭,錦上添花,推波助瀾,畫龍點睛。作為男人,亭羽啊,你總要有點兒……手段的。何況,寡人還是大常的皇帝。國家利益不能不考慮。裴綽約或者能成為送給燕皇赤霄的一份大禮呢……哈哈。”夜斬汐桃花眸中,熠熠閃亮。
溫亭羽唇角不禁抖動幾下,心中暗想。若用老奸巨猾這個形容詞來贊美下夜斬汐,算不算欺君罔上呢?
“寡人拖住阿寒,不讓他立刻啟程,就是給你多爭取一個月的時間。你必須先找到裴綽約。這御賜金牌,拿著吧。”夜斬汐把一塊金腰牌扔給溫亭羽:“你夫人那里,可需要賢妃時常召她進宮,關照一二,免得她對你心生不滿?”
“不必,雪蓮亦視月夜為至親好友,她會支持微臣,為月夜伸張正義。”溫亭羽一臉正色。
夜斬汐無奈的搖搖頭:“亭羽,你確實不懂女人的心思……不過……你也很幸運,遇到了你的夫人……”
溫亭羽徹底愣住,若有所思。
“皇上,可否有什么物件或信箋,需要微臣悄悄帶到汴京去?”他終于鼓起勇氣,壓低聲音道。
“不必……亭羽,你知道得太多了。當心寡人,殺人滅口……”夜斬汐的調侃寒涼無比,他把手中的微涼的茶盞,放回桌幾上。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皇上過得實在太辛苦。微臣惶恐……”溫亭羽坦率而堅持。他清亮的眸子像極了一頭年輕的梅花鹿,黑黝黝的,純粹而晶瑩。
“傻瓜……”夜斬汐展臂,用手指輕輕彈了下溫亭羽的網冠。
“不是你的就不是,強求無用。是你的才是,終會再見……把想不通的事,忘不掉的人,都交給命運吧……”他淺笑安然,桃花眸中又飄過了一片落英繽紛。
這一次,溫亭羽真的愣住了。他實在讀不懂,這年輕帝王,深不可測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