媺園的茅草屋里。
陳設雖然很簡單,但生活用物一應俱全,更有著內斂的奢華,可見這媺園的主人,在這里被照顧的十分舒適。
常皇黎臻和明月夜,以及云嫵貴妃,圍坐在青石桌前,桌上有一枚小砂鍋,半掩著蓋子,流出微甜的暖香。
“這梨子湯,剛剛煮好,我加了川貝和枸杞,這個季節溫補最宜。”云嫵用玉勺將梨子甜湯,舀進白色的細瓷碗中,又一一放在黎臻和明月夜面前。
黎臻拿起湯匙,放在眼前略一停頓,似乎回憶著什么,唇角流露出微笑,細細品嘗起來。明月夜看著他,并沒有喝自己面前那碗湯。
云嫵見狀,拉起明月夜的一只小手,輕輕道:“無涯的女兒,長得很美。聽說,醫術也很高明呢。小夜,這媺園里有很多名醫手札,若日后有時間,你來了,慢慢看。”
“還請云貴妃見諒,明月夜婚后就會和夫君前往承都一段時間,等回來長安再說吧。”明月夜斟字酌句。
“念媺郡主,為何不見過你的母妃。”黎臻不動聲色。
“皇上……”明月夜霍然起身:“明月夜一介草民,不敢高攀皇家,我只有一個母親而已。”
“看來,你到底不打算叫寡人一句父皇了。”黎臻蹙眉。
云嫵趕緊站起身來,扶住明月夜的肩,安慰這個執拗的姑娘道:“不急,不急。當年無涯也稱我一聲云姐姐的,小夜可愿意叫我一聲云姨呢?”
明月夜望著面前溫和而慈善的女子,終于不忍心反駁她的善意,順從的又坐回桌前。
云嫵把梨子湯端到明月夜面前,那熟悉的微甜味道,氤氳著她的臉和睫毛,她只覺得眼睛里酸澀不已,終于還是拿起來碗,用湯匙舀了半勺,緩緩入口。
這湯的味道和母親明妤婳的,簡直一模一樣。一顆清淚,輕輕滑落到梨湯中,她順勢垂下頭,垂下睫毛,低低道:“云……姨的梨子湯,好喝。”
“以前,無涯在我宮里時,就喜歡我做的甜湯和點心,也跟我學了不少,到后來就比我做的還要好。以后,云姨會慢慢做給你吃,小夜。等你從承都回來,會來看云姨嗎?聽我給你講講,無涯在宮里的事。她是個很棒的典書女官呢。我宮里,也還留著她的,一些物品。小夜,你回來看看,可好?”云嫵的聲音又軟又細,聽起來甚為舒心。
明月夜抬起頭,看著云嫵,眼眶微紅,但聲音終歸恢復了平靜:“好。我會來,看望云姨。”
黎臻微笑,繃緊的后背微微放松下來,又喝了幾口梨湯,不知不覺也改了稱呼:“小夜,寡人很喜歡承都的酸橙子漬餅,你可要想著給寡人帶些回來。”他輕描淡寫道,但握緊白瓷碗的手指不經意泄露了他的緊張與期待。
明月夜微微張嘴,本想拒絕,但當她望著面前老人殷切目光,以及他兩鬢斑白的發,這話竟然一時無法說出,微愣了片刻,終于道:“明月夜遵旨。”
云嫵不慌不忙把黎臻面前的白瓷碗,又舀上了半碗梨子湯,恰到好處打斷了他欲言又止的追問。
“好,那說定了,我最喜歡何記那一家的,最正宗。”她笑著說。
“那家的餅餡兒很酸的,云姨可能受得住?”明月夜展顏一笑。
“怎么受不住?倒是無涯怕酸,有一次我們一起吃了一整包,她的牙酸倒了,連咬一口豆腐都要呼痛的,她就喜歡甜的,紅豆羹,提子奶酥,一吃就能吃掉好幾塊,沾得手上,鼻尖上,都是點心渣,就跟頭小花貓一般。”云嫵笑道。
“母親確實怕酸,不過我不管甜的,酸的,只要好吃的,都喜歡。”明月夜忍不住道。
“在宮里呆了一天,想必也沒來得及吃什么正經膳食,云姨在這邊給你煮碗清湯面。”云嫵站起身來。
“本來,大常的新嫁娘,在離家前夜,也都要吃吉祥面的,我就幫無涯為我們的小夜,做上一碗團團圓圓的吉祥面,愿我們的小夜歡喜吉祥,如意順遂。”
云嫵走到另一間的小廚房,忙碌起來,不多時屋里的人就能聞到一股雞湯的清香。
“小夜,你真心喜歡……哥舒寒嗎?”沉默片刻,黎臻刻意打破僵局。
“不然呢?皇上以為……明月夜為了什么,出賣自己來換取什么利益嗎?”明月夜眉心微蹙,冷笑道。
“只要你喜歡就好。汪忠嗣曾與寡人說,汪府本有意退婚。”
“明月夜的事情,皇上就不必操心了。這本來也是您御賜的姻緣。民女叩謝圣恩。”明月夜起身退后一步,跪下,誠懇道:“民女斗膽再求皇上一個賞賜,請放了我的父親汪忠嗣吧,他是大常的良臣忠將,對皇上忠貞不二,一如既往,此次為罔逆小人陷害,他是冤枉的。還請皇上明斷。民女希望,他作為父親,能親眼看到自己的女兒紅妝出嫁。”
黎臻想拉起明月夜,但她執拗抵抗,兩人相持,他終于妥協的嘆氣道:“寡人奪他兵權不假,但從未想過要取他性命。他亦是寡人的義子啊。寡人已為他鋪好完全退路,讓他得以告老還鄉,從此衣食無憂后半生。不過這旨意也要放在婚禮之后,才會昭告天下。這段時間,他在宮里,在寡人身邊最安全。何況,他并不想去觀你的婚禮。他親口與寡人說,他不想,不想再見你了。”
明月夜渾身一震,長長吁氣,苦笑道:“原來,是他不愿……見我。也罷,明月夜謝恩,感激吾皇皇恩浩蕩,赦免我父汪忠嗣。”
“小夜,寡人知道,你心中的結一時難以解開。無妨,慢慢來。雖然寡人……也無法給你公主的名分。但寡人……希望你能回到父皇身邊,承歡膝下。讓寡人有機會補償你的母親無涯。寡人老了,不想自己的血脈流落在外,受苦。”黎臻略帶憂傷道。
“皇上是想見到明月夜的這張臉,而已吧。”明月夜冷笑道。
“阿媺,是黎臻一生所愛,此情不渝。黎臻的皇后,永遠只有明媚。”黎臻垂下眼眸,笑容凄涼:“但自從無涯因寡人而遭意外之后,寡人便沒有再納過妃,即使子嗣零落。寡人造下的孽,終會一一還上。”
明月夜微愣。黎臻說的是事實。常皇已經多年再未采納后宮了,也僅有六位成年皇子和一位長公主。一時間,她無言。
黎臻從自己懷中取出一枚血玉鐲,拉過她的手腕,輕輕套上。那玉血紅純粹,仿佛流動的血液一般生機勃勃,貼著肌膚溫暖細膩,竟能讓人有周身清爽之感。
“小夜,這是當年寡人欲求娶皇后阿媺的一對鐲。她曾經戴上,但離開時又留了下來。這只送你做嫁妝,將來有了女兒就傳給她,讓明家的女兒一代一代傳下去。另一只父皇會帶到墳墓里,長久相伴。”
“我不要……”明月夜蹙眉,想要摘掉。
黎臻阻止她,低低道:“這龍血鳳髓玉鐲有降妖伏魔之奇力,若你從承都回來依舊不想接受這鐲子,可以用它讓寡人為你做一件事。”
明月夜挑眉:“皇上如此慷慨,就不怕明月夜,利用這鐲子要挾您做什么逆天之事?”
“隨你。”黎臻微笑,正色。
恰在此時,云嫵端著一碗清湯面走過來。
“小夜,趁熱吃。”
黎臻接過面,放在明月夜面前,只見面絲上還臥著一個圓圓的荷包蛋,他拿起銀筷,夾住荷包蛋,送到她嘴邊。
“愿寡人女兒,一生平安,吉祥順遂。”黎臻認真道,動作卻那么生疏,那蛋顫顫巍巍的,搖搖欲墜,他卻固執的堅持著,眼眸中的殷切與厚愛,那么滿又那么真。
明月夜喉頭仿佛哽住了什么,終于微微垂了頭,低了眸,咬了一口那溫熱的蛋。
黎臻與云嫵相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