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生承受著這份痛楚,直到半個時辰后血盡而亡。
蕭廷琛與謝容景并不知道他臨死前有沒有悔過,但他們也不在乎。
害死那么多人,不是一句悔過,就能夠原諒的。
兩名少年對視一眼,又恢復從前劍拔弩張的關系,各自扔掉帶血的夜行衣,朝巷弄的不同方向離開。
不知究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還是殊途同歸。
無人注意到,一塊刻著“琛”字的佩玉,從青衣少年的腰間悄然滑落,跌進積雪之中。
青瓦白墻,江南最多的,就是巷弄。
有老人提一盞燈籠,慢條斯理地穿過其間。
寒風吹起他的儒衫,他髻間別一根翠玉發簪,君子如玉,透著歲月沉淀下來的通透,非常溫雅慈藹。
巷角生著一株梅花。
梅花樹下,青衣布鞋的少年郎靜立著,正拂拭去梅枝上的積雪。
老人輕笑,“懷瑾年少,仍是孩子心性。這梅枝縱橫交錯,欲要為它們拂去積雪,得拂到什么時辰?若再落雪,便又是百忙一場。”
“老師,有些事,雖然明知道做了并沒有意義,但生而為人,仍舊會使出十二萬分的力氣去做。世上需要縱橫捭闔的英才,卻更需要腳踏實地的蠢材。有些東西英才身上沒有,卻恰在蠢材身上。而那些東西,恰是作為人,最珍貴的。”
老人笑了笑。
“老師怪我殺了鐘有誨嗎?”
“雖然鐘有誨活著,對老夫而言作用更大,但殺了他,也并不是一件壞事。”
蕭廷琛眉間微蹙,“金陵城這出局,原是針對漕幫設下。徐知州背后的那個人,也想吞并漕幫,才會有徐騰與汪虎在海棠館會面一事。只是意料之外的是,司獨數被卷了進來……”
老人輕撫過梅枝,“徐騰死后,他的庶弟會頂替他在徐府的位置,大約,也會被那個人利用,妄圖借他之手掌控漕幫。懷瑾,咱們不能再等了。”
“老師,除夕夜時,我會親自動手。”
蕭廷琛恭敬地對老人點了點頭,離開了巷弄。
明德院。
蘇酒待在屋里,獨對燈火,難以成眠。
她披了件斗篷,從衣櫥里拾掇出一條紅絲帶,冒雪來到庭院。
細雪紛紛,紅梅盛開,映襯著黑夜燈火,格外旖旎艷美。
小姑娘站在梅花樹下,雙眼澄澈猶如水洗,雙掌合十,虔誠祈求:
“神明啊,舍長枉死,如今小哥哥為他報仇,你若睜著眼,就請保佑他平平安安……我蘇酒一無所有,愿用十年壽命,換他平安歸來……”
她踮起腳尖,非常鄭重地把紅絲帶綁到梅花枝上。
緣起不過初逢。
一開始,她只是想跟在蕭廷琛身邊讀書學習,等攢夠銀錢,就離開蕭府,去長安城尋爹爹。
卻從未想過,她與小哥哥會產生這樣深的羈絆。
八歲稚童,天生一顆赤子之心,因為他對她好,所以哪怕他對天下人都不好,她也愿意用十年壽命,換他今夜平安。
她正對著梅枝發呆,忽有輕笑聲自黑暗中響起。
小姑娘慌忙轉身,看見少年從墻角躍下,穩穩立在她面前。
青衣布鞋,唇紅齒白。
酒窩深深,朱砂色艷。
他挑著玄月眉,嗓音溫雅:“我竟不知,我家妹妹這般在意我的安危,居然愿意用十年壽命,換我平安歸來……”
小姑娘沒想到這話居然被他偷聽了去,頓時臊紅了臉,急得說不出話!
她臉燙了很久,才想起轉移話題,“你……你得手了?”
“自然!”
蘇酒懸著的心終于落地,卻還是免不了一陣緊張。
她知曉,今夜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問題,小哥哥都會身陷險境。
不過好在,他終于平安歸來……
她突然抱住蕭廷琛的腰。
“小哥哥……雪太大了……我害怕……”
少年笑了笑,輕撫過她的發頂,“是啊,雪太大了,已經看不見歸途了啊。”
彼時的少年尚不知曉,
大雪雖掩蓋了歸途,
可他的歸途,從來就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