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廷琛做主,親自把蘇酒抱回了主帳。
少女好歹肯吃些東西,只是身體卻日漸清瘦,一天得睡上六七個時辰。
蕭廷琛時常守在屏風后,面無表情地看著窩在緞被里的姑娘,她臉兒蒼白唇兒蒼白,纖細的睫毛在面龐上投羅扇形陰影,嬌弱的可憐。
鴉青長發鋪散在繡枕上,分明是病中之態,青絲卻仍舊光華漆黑宛如綢緞。
綿軟白皙的雙手放在緞被外,燈火下呈現出透明質感,幾乎能描摹出青筋縱生的方向。
她本該是被養在深閨里的嬌花,卻因為他的一己之私被帶到戰場,被迫摻和與西嬋的戰事,被迫面對她無法承受的傷害。
男人眸光晦暗,指尖輕輕拂拭過她的眼睫,扇子似的睫毛,撓得他掌心微癢。
他俯首,虔誠地在她眉眼上落了一吻。
此時,另一頂大帳。
宿潤墨跪坐在案幾后,正批閱著軍中送上來的折子。
判兒打著瞌睡,手里還捏著一塊墨,小腦袋不時往下一點一點,已是困倦得不行。
宿潤墨提筆蘸墨,瞧見硯臺里的墨都凝結干涸了,忍不住蹙眉,“金判判!”
判兒一個激靈被驚醒,揉著眼睛道:“知道了,研墨嘛,別催,別催!”
她噘著嘴繼續研墨,沒注意到手上沾了墨汁,剛剛揉眼睛時弄得小臉都花了。
宿潤墨瞧著她不著調的樣子,又怒又好笑,“罷了,你去屏風后睡吧。”
判兒連忙喜不自禁地丟掉墨塊,仰起清麗可愛的小臉,“那你與不與我一塊兒睡?我喜歡和你一起睡覺,做那種事畢竟很有意思!”
她口無遮攔,宿潤墨卻不能做到像她那么坦蕩。
他沉下臉,“那種話,絕對不可以在外人面前提起。”
“蘇姐姐也如你這般說過……”判兒嘟囔。
宿潤墨眼底流露出一抹崩潰,“那些話,你還跟蘇酒說過?!”
“是啊,女孩子之間都喜歡分享秘密,所以我當然要告訴她。不過她從未與我提起過,她和蕭廷琛夜里是不是也這般睡覺。考慮到她臉皮薄,倒也情有可原。”
判兒小嘴叭叭的,渾然不知道自己這番言談有多么驚世駭俗。
她自顧揀起碟子里的花糕塞進嘴,“不必研墨,我整個人都精神起來了。要不你繼續批折子,我在這兒邊吃邊看著你好了。”
宿潤墨盯著她。
小姑娘吃得開心,眼睛里流露出清澈歡喜的神情。
她并不如長安的貴女千金那般端莊自持,但她確實比那些貴女千金真實得多。
她會與將士們同仇敵愾,也會不顧身份主動幫忙做軍營里的后勤工作,爽快又潑辣,在行軍布陣方面還很有自己的見解,這陣子贏得了不少將士的喜歡。
宿潤墨的表情罕見的溫柔了些,拿手帕替她擦拭去嘴角邊沾著的花糕碎屑,又仔細給她擦拭眼圈四周沾染的墨汁。
他緩聲道:“成日里不安分,研個墨都能叫自己滿臉花……金判判,世上再找不出第二個像你這般蠢笨的小姑娘。”
判兒挑了挑眉。
她盯向這個男人,他嘴里沒一句中聽的好話,但今夜的語調與往常格外不同,她竟聽出了些許寵溺的意味。
她很樂意順桿子往上爬,于是順勢趴到宿潤墨懷里,仍舊仰起小臉,俏皮地朝他眨了下眼,“那宿國師,喜不喜歡像我這般蠢笨的小姑娘?”
小姑娘來自北涼雪山,滿頭長長的細辮子散落在腰際,還活潑地綴著小金鈴,笑起來時深邃的棕色眼睛彎成了新月,比北涼的月牙兒還要甜。
她總是不怕他的嬌縱模樣。
宿潤墨眉目帶笑,伸手刮了下她尖翹的小鼻尖,“自然是——”
“國師大人!”侍衛突然急匆匆挑了簾子闖進來,拱手道,“您的夫人不遠千里跋涉而來,正在轅門外等著您召見。”
判兒一愣,陳簌來了?
她怎么來了?!
沒等她回過神,宿潤墨已經皺眉起身,“還不快請進來?!罷了,本座親自去接她!”
說著,大步走出了帳篷。
判兒孤零零坐在案幾旁,男人的目光不曾在她身上停留過半瞬,隨著氈布簾子放下,暗紅色的蟒袍袍裾也消失在了視野中。
清麗小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她捶了下案幾,用北涼語罵了句臟話。
外間正落著鵝毛夜雪,漆黑夜色綿延不見邊際。
轅門外停著一輛寬敞的馬車,宿潤墨親自把陳簌扶下來,少女懷孕已有五六個月,因為顯懷的緣故特意穿了寬松的襖裙,香妃色裙裾莊重典雅,云髻上戴著宿潤墨從前送她的紅豆鎏金發釵,因為長途跋涉的緣故,清秀豐滿的面龐略有些蒼白。
與她一同過來的,還有花月姬的妹妹花月舞,明明花家人都被禁足府中,她卻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跑出來的。
陳簌依賴地窩在宿潤墨懷里,抬手撫上男人英俊的面龐,不禁笑意融融,“在長安待了幾個月,實在想念夫君,因此忍不住追了過來,夫君別責怪簌簌。”
女人小意溫柔,還懷著他的骨肉,宿潤墨自然不敢說半句重話。
他攬著陳簌朝帳篷走,“天寒地凍路途遙遠,你不該追過來。若是傷了胎兒,你我都該心疼。”
“夫君只擔心傷了孩子,怎么也不擔心傷了妾身?”陳簌有點不滿地撒嬌。
宿潤墨笑笑,將她攬得更緊些,“自然是擔心的。你身嬌體弱,常年嬌養深閨,這是第一次出遠門吧?路上可有遇見什么害怕的事,與我說說?”
“蒙夫君庇佑,大雍境內治安妥善夜不閉戶,未曾遇見可怕的事。所謂盛世太平,大約便是如此了。”陳簌笑語嫣然,“這次過來,我還為夫君帶了你愛吃的京中酥點和肉脯,還有我親手給你縫制的長襖。對了,知道妹妹也在軍中,我還給她帶了許多花糕,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她必定喜歡。”
她實在賢惠。
宿潤墨的心都要暖化了,竟不顧花月舞在旁邊,憐惜地親了親陳簌的面頰,“娶妻娶賢,我果然沒有看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