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度放下手里的筷子,一臉鄭重的對老朱道:“如果朝廷發行寶鈔,皇上還打算把它收回來嗎?”
老朱很干脆的搖頭,“不明白。”
“微臣的意思,如果這些寶鈔到了百姓手里,百姓可以拿來交稅嗎?”
老朱皺著眉沒好氣的道:“平時覺得你挺機靈,怎么這會兒糊涂了,朕好不容易發出去豈會再收回來,到時候偌大的國庫里面放的都是紙片片,你覺得合適嗎?”
這話將馬度懟的無言以對,老朱的思維果真和普通人不一樣,仔細想想他也覺得國庫里面放一堆蟲吃鼠咬的紙片確實很沒大國氣象。
“如果皇上沒打算把寶鈔收回來的話,只想狠狠撈一票彌補國庫的虧空,那還是不要發行的好,此舉害民不淺。”
誰知老朱卻梗著脖子道:“朕知道,可要害也是害的商人,他們一個個吃的腦滿腸肥賺的盆滿缽滿的,讓朕放點血又能死不了!”
寶鈔對于自給自足的農戶其實影響真的不大,受損的主要還是商人,不過能把搶劫子民說的這般理直氣壯的皇帝,除了老朱也沒誰了。
“那微臣可就沒什么主意了,時辰不早這就告退了!”
馬度起身欲走衣領子直接被老朱勾住,“回來!皇后親手做的飯可是白吃的嗎!老老實實的坐下,不說出個子丑寅卯來,今天就別想走。”
“原來這是一場鴻門宴啊!既然皇上逼微臣說,那也只能從頭說起了。”
馬度拿起拿起桌上的那張飯票,“說起來這不過是一張普通的紙片,平常擦屁股都嫌它小,但是它之所以能在市面上流通,那是因為有了書院和馬家信譽做保證,其本身半點價值也無。只有金銀銅才是真正的貨幣,它只不過一種貨幣符號……
當流通中所需的金屬貨幣已定的情況下,寶鈔發行的越多,所能代表的金屬貨幣量就越少,寶鈔貶值程度就會越大,若是施行不好會造成經濟膨脹,于國計民生都有大害,甚至有亡國的可能……”
馬度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腦兒都倒給老朱,他沒有學過經濟基礎,自己也是一知半解,老朱就更糊涂了,“你說的什么符號、貨幣、貶值的朕不明白,就不能說點通俗易懂的。”
朱標解釋道:“舅舅的意思是根據市面上金、銀、銅錢流通數量發行寶鈔,不然寶鈔發的多了就會變成廢紙,百姓不滿會激起民變。北宋時有交子,因為交子鋪擅自增發交子甚至挪用庫銀,加之北宋朝廷又因西北用兵朝廷增發過多交子使之貶值形同廢紙,南宋朝廷發行的會子也是這般情形,孝宗時曾用內庫數百萬兩白銀回收會子,方才穩住形勢。”
老朱欣慰拍拍朱標的肩頭,“我兒知道的不少,這些年的書總算是沒有白讀。”
“太子說的極是,大明的商貿越繁榮使用寶鈔的人越多,就會有越多的真金白銀掌控在掌握在您的手里,雖然這些錢朝廷不能隨便動用,但是可以用來調節經貿,穩定物價,甚至還能用政策律令引導這些錢的流向。”
“哈哈……聽玄重的意思,似乎早有就有手段,朕就知道不會問錯人。”
馬度能有什么手段,還不是照搬后世的來用,他費盡唇舌給老朱解釋一番,老朱仍是似懂非懂,“朕還是沒聽明白,朝廷如何從中謀利,那么多錢能看不能用,豈不是讓人干著急。”
“能發行合法的貨幣便是朝廷除稅收之外最大的謀利手段,更何況換成紙片連鑄幣的材料都省了。寶鈔也可以在一定范圍內增發做應急之用,只要能夠及時的采取緊縮政策就沒有多大問題,切不可當成取之不竭的財源。若是真能實施下去,朝廷的稅收只會越來越多,即使真的沒錢了,也能找老百姓借錢嘛”
棉布的價格大跌,有人賺的盆滿缽滿,也有人差點傾家蕩產,很不幸黃有財是后者。紡織是江南地區主要的產業,但凡做大生意的手里都有點布匹買賣,他黃有財做的主要就是布匹買賣,早早收購了一大批棉布準備賣給海商等著大賺一筆。
原本說的好好的,可那海商卻遲遲不來收貨,等他搞清楚情況,滿倉的棉布注定要砸手里了,恨的他只想一把火燒了織造局。
這皇帝老兒怎么老跟他過不去呢,自己在杭州過得好好的非要把他遷來應天,好不容易買個房子也要被皇帝嚇半死,這下子連他的飯碗都要給砸了。
大早上的起來也沒有胃口吃飯,囫圇扒了兩口便不吃了,“我要出門去趟城里!”
“老爺怎么又到城里?”家里的正妻好奇的追問。
黃有財沒好氣的道:“還能去做什么,當然是去看看行情,家里都快斷炊了,以為我還有銀子去秦淮河嗎。”
“以妾身看這行情怕是以后都漲不起來了,老爺不如跟錯對門的周老爺合計一下,借他的船把布販賣到海外,咱也不賺錢就回個本兒,再幾個月就算是賣到爪哇國也沒用。”
黃有財不屑的道:“那老周就兩條小破船,還有一艘觸了礁,水手伙計淹死十幾個,連褲子都賠進去了,聽說準備賣宅子呢。”
“難怪他家婆娘最近愁眉苦臉的,老爺你可不能學他把咱家宅子給賣了,沒了這宅子咱家的大孫子就不能在小學讀書了,聽先生說他學習很好八成是能考上書院的,以后是能當官老爺的。”
“我哪有那般短視,早就讓風水先生看過咱家宅子,說咱家這宅子是崔官局顯功名不顯財運,再說咱家在杭州還有近千畝良田哪,總歸是餓不死的,大不了以后收了生絲棉花往織造局賣。”
“收生絲棉花也得有本錢,實在不行就把囤貨賤賣了吧。”
黃有財有些心疼,不悅的道:“以后再說,反正也擱不壞!”
他放下筷子轉身出了門,準備到城里瞧瞧,剛一出門就碰見錯對門的周老爺哼著小雀兒一搖三晃的過來,家業都快完了還這般高興,難不成是魔障了?
黃有財笑著打趣道:“老周你這是吃了蜜蜂屎了?”
“嘿嘿,比吃了蜜蜂屎還痛快!”老周笑呵呵的走過來,“老黃我正要找你哩,聽說你屯了好些布賣不出去了?”
被人戳了心中的痛處,黃有財有些不悅,“我是屯了不少的布,不過我也聽說你船沉了,貨沒了還要給死了伙計水手家里賠錢,早就跟你說了,沒有大本錢還是不要做海貿,風險太大了。”
“這世上哪有萬全的買賣,將本求利哪能沒有風險,黃兄你這看似穩妥的棉布買賣不是也是黃了嗎。”
“黃了又怎樣,我有的是家底,若沒有其他事我到城里逛逛。”
老周一把拉住黃有財,“黃兄別著急走,我還有買賣跟你談,我愿意以高于市面一成的價格收購你的屯貨怎么樣?”
黃有財訝然道:“周兄你這是東山再起了嗎?若是能以高于市面一成的價格收了我的屯貨,黃某一家感激不盡哪。”
“好說好說,不過必須得等我從海上回來才行!”
黃有財冷笑一聲,“你該不是想拿了我的布跑路吧,我黃有財混跡商場幾十年,以為我這般好糊弄。”
“黃兄你這就是門縫里把人看扁了,我的戶籍家業都在應天我能跑去哪兒,去年我那小兒子剛剛從小學考進書院以后那就是官身,周某豈會毀了他的前程。”老周也有些不悅,伸手招了招身后的馬車,“把箱子打開給黃老爺瞧瞧里頭是什么!”
碩大的木箱子被打開,陽光下銀閃閃的一片,黃有財上前拿了一個在手里看了看,都是上好的雪花紋銀,不由得訝然道:“這得好幾千兩吧,周兄你這是哪里發的橫財。”
老周伸出四個手指頭在黃有財眼前頭晃了晃,“四千兩,這是我準備給船廠的訂金,我還有另外的一半沒取呢,可惜這些銀子對我來說仍舊不夠,買了船賠了伙計水手的燒賣銀子,便沒有多少錢進貨了,可惜人家只肯借我這么多。”
“借的?老周你糊涂啊,枉你在生意場上打滾這么多年,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印子錢你也敢借,那些人的手段你是知道的,是要讓你傾家蕩產的!”
老周卻呵呵笑著不以為然,神秘又得意的道:“明白的告訴你這不是印子錢,其實你也借的,如果你能借來,咱們可以合伙做海貿,你的那些布不僅不會虧本還有的賺。”
“快點,再快點!”黃有財不停的催促著自家的車夫。
“老爺別急,要是給兵馬指揮司的人查到了才是大麻煩,若是真有周老爺說的鋪子,又不會跑了!”
“你懂個什么,鋪子是不會跑可錢會被借完,到時候全家老小喝西北風,第一個就先把你給辭了!”
“到了!到了!老爺您瞧瞧是這邊嘛?”
黃有財從車窗里面伸出腦袋,看看街道對面那碩大的金漆招牌道:“是這里了,趕緊的停車!”
不等馬車停穩黃有財就迫不及待的從車上下來,將眼前的鋪子仔細的打量一番,自語道:“果真是大有來頭!”
這鋪子的門臉裝飾的不錯,可是應天城里比它闊綽的鋪子多了去了,黃有財之所以這么說完全是因為匾額上的四個大字,“大明銀行”。
為了避諱國號,今年天子下令將明州改為寧波,一府之地都是如此,一個商鋪竟然敢在國都鬧市用國號做招牌,要是沒有極為強大的背景誰信哪,沒瞧見巡邏的兵丁差役就當沒看見一樣。
黃有財激動的步入銀行,只見地板光潔锃亮,跟他家的一樣都是陶瓷的,其他倒沒有什么豪奢的裝飾,店門的對面有一排柜臺,是用玻璃封死的,有幾個商人正在小聲的跟里面的伙計說話。
他正要邁步過去,耳邊卻聽見有人用粗獷兇惡的聲音問道:“可是來借錢的嗎?”
黃有財扭頭一看這才發現門里邊站著一個又黑又壯的大漢,臉上一道猙獰的刀疤,頜下是鋼針一樣的虬髯,胸前鼓囊囊的腱子肉幾乎要把衣服撐破,身材更是比他高出一個腦袋,若是換上盔甲比皇宮門前的大漢將軍還要威武。
“來……來借錢的!”黃有財下意識的低下腦袋不敢多看一眼。
那大漢塞給黃有財一個木牌,“拿好了到東邊去等著,回頭自會叫你!想要喝茶那邊有水壺,自己倒。”
“多謝!”黃有財乖乖的應了一聲,拿著木牌轉身到了東邊,那邊有七八個人坐在長椅上焦急的等待,估計和他一樣都來借錢的。
“咦,這不是黃兄嗎。”一個胖財主招呼伸手沖黃有財打著招呼,“來,這邊坐!黃兄也是來借錢的?”
“原來是孟兄,黃某生意上遇到點麻煩,聽說這里能借錢便過來瞧瞧。”黃有財挨著胖財主坐下,“孟兄產業無算,在應天也是數得著的豪富,肥皂琉璃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莫非也缺銀錢?”
胖財主恨恨的一拍大腿,一副心痛不已的模樣,“別提了,孟某原本是不缺銀錢的,前些日子也不知道怎得就鬼迷心竅進了一批火柴,庫房的伙計保管不善引燃了火柴,整個庫房的貨物都燒了,叫我如何做買賣。”
“噢!原來前些日子城西的大火是你家的庫房,那火可不小!”聽到倒霉的不只自己一個,黃有財心里似乎舒服了好多。
“可不是,肥皂都燒成了油,琉璃都燒成了水還燒了民房,賠了錢不說最后還被應天府罰了一大筆,你說我倒不倒霉。我現在除了土地商鋪,連一點流通資金都沒有。從前的知交好友一個個躲得遠遠,生怕我找他們借錢似得,虧得這里能借錢,比起驢打滾的印子錢,這兒簡直就是積德行善。”
黃有財試探的問道:“孟兄在應天人頭熟,可知道這銀行是個什么來路?”
胖財主嘿嘿一笑,“怕是要讓黃兄失望了,我也問遍了熟人,卻打探不到半點的風聲。不過有這么多錢財還敢用國號做招牌的,你覺得還能有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