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馬水砦,扼守巨馬水路入海口。南岸是東平舒侯國。北岸便是干欄重樓鱗次起伏,機關塔吊列隊櫛比,層臺累榭,高樓林立的泉州港。
泊滿民船的難民營地,多日前已清空。北上逃難來的難民,盡數遷入港口新居。所乘舟船也被改造成明輪船,只需到泉州港都船署,上報船號,簽訂劵書,便可獲漕運之權。在邸舍布告欄,接取商家或官家發布的托運任務。賺取不菲的僦金。
手續簡單,托運裝船,皆十分便利。所謂靠水吃水,有船的人家,自然不愁吃穿。更何況,戶戶亦分得五十畝良田。
凡港口、水砦、船舶,皆屬南港治下。首任泉州港長,便是左國相崔鈞之兄,崔均,崔元平。
崔均乃崔烈長子,以忠直稱。多年前,其弟崔崔州平出仕薊國后,便由大兄崔元平接管崔氏商隊。后崔元平舉為議郎,便離開樓桑。年前稱病辭官,一直在薊國國醫館養病。遇黃巾逆亂,道路斷絕,經左國相崔鈞推薦,暫為泉州港長。
崔元平,曾掌崔氏船隊,對水路、船舶,皆頗為熟悉是其一。其二,其人忠直,曾口出“銅臭”被買官太尉的老父崔烈追打。成為京中美譚。奈何一直不得重用。見朝政日非,身染沉珂。這便辭官歸養,今出仕薊國。
崔烈二子,皆出仕薊國。何必多言。北地士人聞風而動,皆想法設法奔赴黃金臺四方館。不敢奢望登頂黃金闕,便是能升到三樓,亦是仕途亨通。
不料,將將安置好難民,又見大隊官船,逆入渤海。船上所乘,皆是饑腸轆轆的婦孺。崔均急領巨馬水砦官吏,妥善安置。又發放口糧,被褥。凡病患皆入樓船病舍,交由良醫悉心救治。
得報薊王領麾下重臣,親來巡視。崔均急領官吏出水砦相迎。
“臣等,拜見主公。”兩船交錯停穩,崔均領泉州港吏,長揖及地。
“諸位免禮。”劉備伸手虛扶:“為安置數萬婦孺,元平領諸位累日操勞,辛苦了。”
“臣等,不敢。”崔均再拜。
“且與我去營地一觀。”劉備笑道。
“喏。”眾人這才起身。
婦孺所乘,乃是官船。不宜久留。需早日返回黎陽津。轉運兵士糧秣。為了安撫一路上擔驚受怕,生死一線的婦孺,權且多住幾日。待情緒平穩,再分批遷出,前往夏陽城安居。
劉備此來,除去探視婦孺,亦為撫其心。
戰爭的殘酷,劉備又豈能不知。婦孺們一路上經歷了什么,何必再問。除去搶在黃巾破城前,舉家逃亡的冀州百姓。滯留在鄴城周圍的十余萬口,如今只剩婦孺。家中壯丁,或入黃巾為力士,推動機關器。或被驅趕上城頭,手持弓弩,以壯聲勢。卻皆免不了一死。家中老人,即便僥幸躲過三河騎士的追剿。亦為了掩護婦孺逃亡,而死在黎陽營士刀下。便是其中健婦,亦在沖擊港口時被亂箭射死。
不過是數日之間,十余萬百姓,便死傷過半。
劉備為何恪守臣節,不輕起刀兵,便是此因。“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一將功成萬骨枯。踩著累累尸骨登上皇位,經歷一輪“休克療法”。待天災人禍,社稷無以為繼時,再血洗天下,推倒重建。皇朝更迭,不過是殺丁滅口,而已。何來救世。
寧為太平犬,莫作離亂人。
數萬婦孺,便是斑斑血淚教訓。
爭霸很好玩嗎?
目視緊縮在船艙內,眼中全是驚懼,死死抱住懷中幼子的無數母親。劉備真心不覺得。
擁擠的船艙,在劉備步入前,忽空出大半。全擠在后半部艙室的母親們,用身體堆成肉墻,拼盡全力守護著懷中的幼子。她們已經失去了對同類的信任。
示意身后繡衣吏勿入。劉備自行步入船艙,穩穩站定,徐徐下拜,再緩緩起身。無需多言,邁步走到最外圍的一個婦人身前,握住她死死陷入襁褓的雙手。手背升起的暖意,讓婦人不自覺的停止了顫栗。滾燙的體溫,透著人性的暖。
輕輕仰首,與劉備目光一碰。婦人已無聲淚流。滿腔苦楚,竟不知該從何處說起。故園盡毀,家破人亡。丈夫、家翁、還有半大的子女,一個個死在路上。那種將生活的希望,一點點殘酷剝離的痛苦,無法承受。
襁褓中的幼子,便是僅存的希望。
仿佛在向劉備展示,自己唯一擁有,可以拿得出手的珍寶。當婦人輕輕打開襁褓時,惡臭撲面。
里面沒有嬰兒,只有一顆被啃掉了半張面皮的男人的頭顱。
許是她的丈夫,或是她的長子,或許誰也不是。她用襁褓裹著,或許只是想為自己保留一絲拼命活下去的念想。
至于半張破碎的臉,究竟被誰啃食。已經不重要了。
劉備從她手中,取出襁褓,放下一旁。將自己的頭顱,輕輕放在婦人的手上。沒有等來撕心裂肺的撕咬,只有無聲的淚流。
“阿母,以后捧著劉備的腦袋,就食吧。”
劉備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的艙室。
麾下文武,齊齊跪地相迎。
泉州港長崔均更是五體投地。在他的眼中,舉步維艱的劉備,溢著華光。
返回王宮。劉備先去見了母親。
母親取來一塊糖餅,分一半給劉備。母子對坐而食,誰也沒有多言。
許久,見劉備忽露出一絲笑容。
母親問道:“何故發笑?”
“想到了孟德。”
“可是洛陽好友。”
“嗯。”
母親沒有再問。劉備卻自言道:“即便天下人皆負你,還有我劉備,定不辜負。”
是夜,黎陽大營。
“都尉?都尉?”
“何人行刺!”曹操拔劍而起。
帳外這便答道:“虎牢關軍令傳到,都尉速速起身。”
“哦,升帳議事。”曹操翻身下榻,劍換左手,取冷水潑面,意識終是清明。這便梳洗披掛,入中軍大帳。
坐地分金后,黎陽大營士氣正盛。
待曹操入內,麾下將校,已齊聚。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曹操誤打誤撞,已盡收軍心。可堪一用。
“見過都尉!”
“諸位免禮。”曹操在上首站定:“帶信使。”
“報——”須臾,便有信使入內:“虎牙、輕車二將軍,被困長社,車騎將軍令都尉領黎陽營,星夜啟程,南下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