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國相奉王命,會審右國令的消息,一經傳出。立刻轟動薊國朝野。
右國令勞苦功高,何罪之有?
再說,國令深居簡出,淡泊名利。醉心機關造詣,所食高俸,多接濟附近百姓,幫襯將作館良工。如此大賢,求之而不可得。我主乃當世明主,少稱麒麟,焉能忍心加害。
聞比二千石及以上,方有資格列席。薊國百姓官吏,紛紛請托,網開一面。諸如王傅、國相、將校、令尹,高官府前,訪客摩肩接踵,連成長龍。皆是為右國令說情。
所謂“民心向背”。墨門子弟見狀,紛紛淚如雨下。劉備登臨正殿頂樓觀天閣。舉目四望,更是心潮起伏。
陪在一旁的邪馬臺妃,大秦圣祭,各式女仙,竊竊私語,欲言又止。
劉備焉能無覺,這便言道:“有話直說。”
麻姑進言:“敢問夫君,右國令錯在何處?”
“卑不謀尊,疏不間親。”劉備一語中的。
“明知昏君無道,民不聊生。也不能反抗嗎?”所謂“江山易改,秉性難移”。當世麻姑,雖經大秦圣祭黑暗驅魔,薊王親力親為,重塑人格。對薊王忠貞不二,卻也耿烈如火,嫉惡如仇,快人快語,敢作敢當。
“非也。”劉備搖頭:“然民不聊生,可又全是君之過。彼時,先帝在銷金窟設宴,與我言道:天下十分,漢室三分,豪強七分。百姓無立錐之地。天子雖富有四海,卻別無寸土。唯有賣官鬻爵,貼補己用。此語雖多偏頗,卻并非無理。后先帝欲借黃巾逆亂,殺盡豪強,好重新宰賣天下。兵禍一發而不可收拾。乃至天下大亂,群盜蜂起。待平息暴亂,竟減口三千萬。本以為,國難當頭,同舟共濟。豈料各地豪強,多行不義,趁人之危。多少齊民走投無路,質賣為奴。為豪強豢養。隴右一地,便有五十萬口。試想,天下十三州,又有多少百姓,被豪強隱匿。上行而下效。陛下無道,天下皆無道。”
邪馬臺妃那美,心領神會:“夫君可是擔心‘上行下效’。”
“然也。”劉備嘆道:“右國令所行之事,若聽之任之,亦或是默而許之。便開先例。凡有忠臣志士,皆懷揣此念。不告而謀,為主公篡奪天下。為禍之烈,與太平妖道,黃巾蛾賊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麻姑也懂了:“夫君是憂‘不告而謀’。”
“不告而取,謂之竊。”那美言道:“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夫君其實是憂心,諸侯開竊國之先例。”
“唉……野火一旦點燃,終將燎原。”劉備一聲嘆息,遂吐露心機:“荀子曰:國者,天下之利勢也。得道以持之,則大安也,大榮也,積美之源也。不得道以持之,則大危也,大累也,有之不如無之;及其綦也,索為匹夫,不可得也。齊、宋獻是也。故用國者,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謀立而亡。”
“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謀立而亡。”麻姑似亦有所獲。何為義立而王?再借荀彧一言蔽之:昔晉文公納周襄王,而諸侯服從;漢高祖為義帝發喪,而天下歸心。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劉備最后言道:“皇朝更迭,在為夫看來,不過是殺丁減口,輪流坐莊。與百姓而言,有百害而無一利。”
“聞少時,夫君恩師曾諄諄教誨: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短短數字,其中有多少血腥險惡,慘絕人寰。江山社稷若被人以鹿相逐之。天下萬民,豈不都成了飛禽走獸,被胡亂殺之果腹。”那美柔聲道:“夫君之心,妾等已盡知。”
稍后,將作館,琉璃暖閣。
便有漢水神女延娟、延娛姐妹,飛鴿傳書,送達張甯之手。
取下細竹筒,查看封泥。確認無誤,遂將密信取出,呈給右國令當面。
右國令展開細讀,表情終是紓解。
“如何?”張甯問道。
“不出所料。”右國令將密信遞于女兒。
“小弟表里如一,阿父當可安心。”張甯言道。
“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謀立而亡。”右國令似還不放心:“立義須有仁心。仁義兩全,方是明主。且看如何收場。”
“阿父沉疴纏身,何不頤養天年。為何不惜以身試君,犯人臣大忌。”張甯問道。
“人活一世,終歸求個明白。若不明不白,死不瞑目也。”右國令答曰。
王城,西宮,增城殿。
西宮三殿,增城居中。昭陽、蘭林,一上一下。
增城殿乃太妃寢宮。
知公審右國令,乃至民情沸騰。不問政事,專心照顧薊王子嗣的太妃,亦覺事大。遣人喚來薊王,當面詢問。
劉備遂將前后諸情,事無巨細,娓娓道來。
“竟還有此事。”饒是母親,亦難以置信:“右國令竟不是夏馥,而是張機。”
劉備苦笑:“夏馥胞弟夏靜,多年期亦北上出仕。與右國令常有走動,其弟竟未覺有異。右國令之能,神鬼莫測也。”
“天師道祖師之子,又是留侯苗裔,能有此身本領,亦理所應當。”母親言道:“我兒謹記,斷不可讓右國令‘死于非命’。”
所謂“有其母,必有其子”。母親亦心懷俠義。否則少時,也不會與二位義母,宗祠結義。母親言下之意,右國令已病入膏肓,回天無術。性命不過旦夕之間。除去不可重刑加身,更不可死于刀斧之下。
母親耳提面命,劉備焉能不從。
洛陽西郭,十里函園。二崤城,官堡。
收到薊國六百里傳書。賈詡急忙邀荀攸、田豐、沮授三位謀主,趕來相見。
遍傳眾人,沮授長出一口氣:“我主真乃仁主也。”
田豐言道:“我主若如此行事,必遭劾奏。今陛下已黜,少帝卻遲遲不得登基。正因我主力排眾議,請太皇竇太后垂簾監國。太皇董太后與何太后又豈能甘心。三宮拉鋸,寸步不讓。故才延期。今落下口實,必遭朝中鷹犬,口誅筆伐。萬一削縣除國,悔之晚矣。”
賈詡笑道:“元皓勿憂。料想,還無人敢如此行事。”
“何以知之?”田豐忙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