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國樓桑,將作寺。
薊王親臨,必事出有因。
仲春二月,“溫室實驗田”中,麥穗金黃,滿室飄香。
“試驗”二字,出自王充《論衡·遭虎》:“等類眾多,行事比肩,略舉較著,以定實驗也。”薊王賦其新意。每每在新技藝推廣前,必經由將作寺,實驗論證。名曰:試驗田。
待工匠掘出底泥,陪同官吏,無不驚呼出聲。
“敢問主公,莫非皆沙壤!”右相耿雍激動之情,溢于言表。
“然也。”劉備輕輕頷首。
耿雍又問:“主公欲圩田……大漠乎?”薊國圩田制,天下知名。
“大漠無需急。”劉備笑道:“先為西域圩田。”
“臣等,愿聞其詳。”上庠令鄭玄長揖求教,被劉備雙手托起。
“諸君,還記得‘毛遂治滏’否。”劉備笑問。
“臣記得。”左相崔鈞答曰:“毛遂自薦,請兵有功,趙王封其為諫議大夫,封邑曲梁。此地雖是沃土,卻因地勢低洼。滏、洺等水,常泛濫成災,百姓生活貧苦。毛遂先筑河堤,迫洺水改道北流。又令民夫和‘紅膠泥’,將滏水河床抹厚五尺,不留空隙。此后,滏水再無潰決之虞,河道暢通,一瀉千里。”
劉備笑道:“沙壤之所以能蓄水,便因三尺之下,皆是紅膠和泥。膠泥經驕陽暴曬,無需火烤,便會硬化如陶。等同于將此片沙田,盛入巨大陶碗。再引肥水至田埂,連通埋于沙田下的滴漏竹管,不斷滋潤。遇曝曬,水汽自升,無缺水之困,谷物因而萌生。”
說完。劉備又命工匠取來一截鉆孔竹筒,遍示眾人。
與時人用來計時的漏壺,完全不同。此竹筒,開孔如笛,居中排列腰際。只需水位越過腰線,便可四時滴漏。
“莫非主公欲從冀州運紅膠泥,遠赴西域。”右相耿雍言指,代價不菲。
劉備搖頭道:“非也。類似黏土,無處不有。便是大河底泥,亦可烘干墊底。只需命匠人出城搜尋,當可就近運來。”
門下祭酒司馬徽笑問:“先看革帳溫室,又看沙壤種田。主公欲為長城軍屯乎?”
“然也。”劉備道破心意:“大漠終歸是心腹大患。前漢所筑長城,多有損毀。孤欲重筑,設立塢堡,令兵士屯田自養。而后。徐徐逆進,筑城通渠,種田大漠。”
先不論能否實現。我主雄心,無人可及。
就劉備所知,只需搞定蒸發與滲漏,沙地種田,亦無不可。支渠四通,膠泥墊底;肥水滴灌,溫棚遮陽。應當可行。只需持續種田數載,不斷改良土壤,待防風林木長成,水性循環小氣候形成。持續種田,當事半而功倍。
“先從西域始。”劉備一錘定音。
西域并不缺水。只因地表蒸發劇烈,難以存留。前漢時,西域都護府,針對性的修筑了地下水利工程。時稱“井渠”。穿渠校尉,便負此責。“漢遣破羌將軍辛武賢,將兵萬五千人至敦煌。遣使者按行表,穿卑鞮侯井以西,欲通渠轉谷。”后人注“卑鞮侯井”曰:“大井六,通渠也。”
后世稱“坎兒井”。乃是一種結構十分巧妙的特殊灌溉系統。由豎井、暗渠、明渠和澇壩,四部分組成。其構造原理:在高山雪水潛流處,尋其水源地,間隔打下深淺不等之豎井;而后再依地勢高下,于井底修通暗渠,溝通各井,引水下流。地下渠道出水口,與地面渠道相連,將地下水引至地面灌溉桑田。如此,即可避表層沙土滲漏,又可防長距離輸送水汽蒸發。
自劉備中西域而立幕府。二位府丞,在前人基礎上,嚴格按照薊國施工規范及營造技藝。將西域井渠,發揚光大。引水涵管,皆用硬質陶管。引水入城尚不足夠,還需分潤各家各戶。前院鑿豎井引出,建水塔蓄水。引流鍋爐房。酌情升溫加熱,輸往家中各處。雨污分流后,肥水經污水管,排往城外,滋養農田。如此,循環往復。
西域石炭儲量豐富,開采便利。冶煉采暖,皆有大用。薊國營城術,已惠及西域五十五國,各個綠洲城邑。然如群星拱月,居中好大一塊荒漠,棄之可惜。于是薊王便想:沿水路枝津,試行屯田。若將河渠比脈絡。這片制霸西域正中,巨大的流沙枯葉,是否能枯葉逢春。且看薊王能否,回春有術。
眾人隨薊王,逐次看過。各式田地,不一而足。還有用空心磚,砌成一高一矮,前后防風墻,頂部搭建竹棚,鋪設革膜。既防風防砂透光保暖,又可阻斷水汽蒸發。類后世簡易大棚。
各種直指西域的種田技藝,直令一干人等,大開眼界。
單單透光革膜,竟不下數十種之多。足見用心良苦。
“膜,幕也。”上庠令鄭玄嘆道:“此物,先前多用于國人院中藥圃。今日方知,乃有大用。”
“去年,草原各部,共計販入活羊百萬。皆是多年老羊,無從割毛。羊皮多被制成革膜,羊腸用于券鈔封膜。取食鮮肉,腌成蠟肉,煉脂成油,骨粉亦為精飼料。”右相耿雍笑道:“一張羊皮,方二步(約1㎡)。一畝所需,不過四百六十張。”
將作令蘇伯,卻糾正道:“四百張足以。”
“為何?”鄭玄請教。
蘇伯答曰:“膈膜需繃緊,方利透光。故拉伸之下,一畝大田,四百張足以。”
“原來如此。”眾人欣然點頭。
“一年之革,可覆二千五百畝。”左相崔鈞笑道:“此,還只是羊皮。再加豚、牛等皮,年可制革膜,三萬畝。”
“竟有如此之多。”眾人無不詫異。
上計令陳逸忽笑:“諸君可知,我國三百余城,一日食豚(豬)幾何?”
“未知也。”此乃上計署所轄,他人焉能得知。
“一萬頭。”見眾人皆驚,陳逸笑道:“須知。國人食豚,遠不及食牛羊。”
話說,后世《東京夢華錄》有載,僅汴梁城一天,便要吃掉上萬頭豬。薊國三百余城,九百萬口,還吃不過汴梁一城之眾。
日食豬萬頭。以年計,可得革膜,萬八千二百五十畝。若類比后世汴梁,日食十萬頭。以年計,可得革膜,十八萬二千五百畝。無需如此之多。豬、牛、羊,之和,年可制膜十萬畝。薊王便心滿意足。
此事易耳。薊國五萬,隴右二萬五,都護府二萬五。不出二載,便可實現。
上庠令鄭玄,不由誦起荀子《勸學》名篇:“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備焉。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
薊王種田,著實強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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