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昭寧向南懷信行了一個禮,道:“多謝侯爺的夸獎,這樣的夸獎,讓我也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這種致謝,既是一種坦白,也是一種表白。坦白自己的身世,更多的是表白自己并沒有把這贊揚往其他地方發散。
有時候,同樣一句話、同樣一個意思,在不同的人之間,就會有不同的意義。
蘇昭寧這話若是對深閨摯友說,對方聽了,只會感覺到她的悲傷和感懷。但此時她說話的對象是個男子,且是個并不十分相熟的男子。
南懷信自然聽出了其中的疏離之意,他雙手背到身后,目光從蘇昭寧身上移轉到房中物件之上。
“還請蘇二姑娘仔細看看,這鴛鴦福祿榻四周的團圓如意結掛飾,你是否做得出來?舍妹嫁妝中這些物件,原本是應有先妣親手完成的,只不過她走得太早。”
這次南懷信沒有再讓蘇昭寧去猜測,他徑直切入主題。
定遠侯爺的這種直白,反而讓蘇昭寧很是松了一口氣。她并非是自視甚高,覺得與定遠侯結交都是一種不屑。而是因為,這么多年居于屋檐下的生活,蘇昭寧已經習慣,第一時間規避掉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定遠侯爺就像之前城樓上的那位陳小將軍一樣,是自帶火紅木炭的燙手山芋。
七公主和安怡郡主,孰比孰易妒,這個問題,蘇昭寧一點也不想知道。
蘇昭寧走近那福祿鴛鴦榻,仰頭仔細看那編織結的線條迂回。她費心琢磨過定遠侯爺身上的千千結,但這種團圓如意結尚是初見。
團圓紋也好、如意樣也罷,這兩種編織方法一點也不少見。但如雙面繡一般,能夠一邊顯示團圓紋,一邊是如意樣的結卻是蘇昭寧也一時半會解不出來。
她回頭問南懷信;“侯爺,我能摘下一個來仔細瞧瞧嗎?”
南懷信并不太想動這房內的陳設,可是為了他妹妹,他又不得不讓步。
他往前走了兩步,手徑直從蘇昭寧的頭頂伸過,取了一個團圓如意結下來。
“蘇二姑娘請看。”南懷信道。
蘇昭寧接過那團圓如意結,小心翼翼將它左右翻轉細瞧。她心中略有揣測,卻不敢百分百肯定,只能從腰間香囊取出紅線嘗試先編織。
看百遍不如做一遍,蘇昭寧將那紅繩來回穿插數次,只見團圓如意結初成雛形。
南懷信為了避免再接受到蘇二姑娘的疏遠暗示,特意走到了稍遠些的位置。可即便是這樣,他眼角的余光依然注意到了蘇昭寧手中的團圓如意結。
女功之上,蘇二姑娘頗有天分。
南懷信沒有再把稱贊說出口。
其實他并不常夸人。過去會常夸弟妹,可近些年弟妹大了,在他跟前的時候少了,他便甚少再開贊言。
只是想不到,今年才開口贊人,就被對方委婉地劃清界限了。
南懷信有些自嘲,他桃花眼上挑,目光遠遠投到房外的那一片春色之中。
園子里的柳樹真是搖曳得甚好。
蘇昭寧終于將一個團圓如意結一處不差地編織出來,她握著那結,有些喜悅地準備拿給南懷信看。
轉過身,蘇昭寧卻是正好看到南懷信全神觀察窗外的神態。
棱角分明的下顎,挺拔的鼻梁,薄薄的紅唇,那雙上揚的桃花眼中似乎被暖陽綴上了顏色,定遠侯爺的整張臉都在春光下散發著薄薄的光亮。
怪不得七公主會對定遠侯爺心動。
只不過比之安怡郡主的目光,也不知道這兩位嬌嬌客到底誰重男兒顏色?
蘇昭寧出神想過之后,又覺得自己這念頭有些荒唐。她收斂了心神,一派正經地同南懷信說道:“還請侯爺審查,這樣編織是否可行?”
南懷信轉過身,伸出手接了蘇昭寧遞來的團圓如意結。他用手指穿進團圓如意結的上方,任由流蘇垂墜下來。
“很好。蘇二姑娘好……”南懷信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想到了先前蘇昭寧的話,這贊賞便不太想出口了。
既然你想要劃清界限,那本侯便當你是陌生人也如何。
本侯不夸你了!
偏偏蘇昭寧已經聽清楚了南懷信的這半句話,她聽他這樣中途收口,心里便有些想法。
大抵,定遠侯爺是不高興了?
不想惹來七公主的妒心,也沒必要惹來定遠侯爺的不快。更何況定遠侯爺還幫過自己。
蘇昭寧反思行徑,當機立斷作出挽救措施。
她看似隨意,實則刻意地走到那張兄妹圖邊,望圖興嘆道:“侯爺為長兄,平日為教導弟妹定是花費了不少心思。女兒家要多哄,男兒家又需嚴厲,想來侯爺平日定是頗為費心。”
蘇二姑娘這是在給自己找臺階下?她是當自己教導弟妹教導出了一個閑心來了?
南懷信不知怎的就起了點別扭的心思,他內心深處是知道蘇昭寧沒有惡意,可是心情上卻因為這話始終陰雨沉沉。
他三步并作兩步,走到蘇昭寧面前,將手在蘇昭寧頭上比了比,說道:“蘇二姑娘不說,本侯還不覺得。如今這樣比劃,蘇二姑娘倒是與宛宛十二、三歲時候差不多。”
這是在說自己矮?
蘇昭寧看了眼定遠侯爺的大長腿,又抬頭看了看定遠侯侯爺的桃花眼,神情中頗為訝異。
她這是弄巧成拙、徹底惹毛了定遠侯爺?
不過方才這話,定遠侯爺深切表現了一個男人童心未泯的一面。
拿身高說事,太幼稚了!
蘇昭寧選了一個十分保險的話題,重新開始拓展延伸。她朝南懷信道:“侯爺可有什么未有成品的圖紙,我或許也可以依圖試試。”
南懷信本來就有這個準備,如今聽蘇昭寧提了,也不做推辭,徑直就領蘇昭寧再去了書房。
“這些,有一部分是先妣留下的,有一部分是本侯自己想的,你若做不出來,也不需要勉強。”南懷信親自從書架上取了一個木匣子下來,他將匣子打開,里面是一沓的圖樣。
蘇昭寧將圖樣一張一張仔細看過去。她主動開口提議憑圖做物,并不是自信得無邊無際,只不過是同失母親的心境讓她相信,多得一物,睹物思人的子女也是意外之喜。
將厚厚的一沓圖紙認真看完后,蘇昭寧從中挑了幾張出來,同南懷信商量道:“侯爺想成全令妹的一分孝心,實屬慈愛。但令妹日后嫁入夫家后,也不適宜整日耽于悲傷之中。此幾樣,飽含福氣寓意,若能做成,既含舊情,又有寓意。侯爺覺得如何?”
南懷信看過去,蘇昭寧選擇的幾樣東西確實都有些吉祥寓意在其中。
即便是他,也不可能每日都去亡母房中懷念。
南懷信認同道:“就依照蘇二姑娘所說的,請你盡力而為。”
蘇昭寧將那幾張圖一一鋪平,說道:“還請侯爺予我這些物件以作完成……”
她一口氣報出了十來件相關的物品。
說完之后,蘇昭寧又望向旁邊的硯臺和筆架,詢問南懷信:“我替侯爺寫下如何?”
“不必,你說的是這十三樣吧。”南懷信將那十三樣物件一字不差地復述了出來。
蘇昭寧心中微微有些嘆服。定遠侯爺的記性真是不錯。這十來樣東西皆是女子所用,他應當甚不熟悉。可方才不過就是聽了一遍,他就全能記住了。
“準備這些東西尚需時日,本侯先送蘇二姑娘回去。待物件齊了,再請蘇二姑娘奔波一趟。”南懷信待蘇昭寧言語間變得甚為客氣。
兩人之間的相處距離,似乎還遠不如在長安侯府相遇的那幾次。
蘇昭寧放下最初編織的那個團圓如意結,便依言往定遠侯府外走去。
她才上馬車,尚未與南懷信正式道別,就聽到有熟悉的聲音傳來。
“懷信哥哥!”
竟然是七公主。
蘇昭寧耳邊頓時回響起定遠侯爺常對自己說的那句話。
你果然很倒霉,蘇昭寧。
早不出門、晚不出門,恰好在七公主過來的時候出門。
果不其然,只聽七公主好奇的聲音在馬車外傳來:“懷信哥哥,你是送誰啊?”
“咦,這是哪里的馬車?”七公主的聲音似乎越來越近,她問道,“這個徽印十分熟悉,就是想不起在哪里看過了。是哪里來著?”
“懷信哥哥,你為什么許久不進宮了,你怎么不來找我呀?”七公主的心思一下子又轉移到南懷信身上。她上前幾步,伸手就想要去攀南懷信的手臂。
“公主殿下。”南懷信忙退后幾步,避開七公主的舉動。
他眉頭輕皺,一臉不悅地同七公主說道,“下臣近日看了幾樣東西,都覺得用作公主的新婚大禮甚為合適,不知道公主更為心儀哪一樣?”
“懷信哥哥!”七公主的聲音中有著不加掩飾的委屈,她跺了下腳,一雙鳳目含著水光看向南懷信。
美人在前梨花帶雨,南懷信卻一點也不受影響。他依舊繼續說道:“下臣覺得,并蒂花開屏風極好,取其成雙成對美意。花好月圓的圖樣也是不錯。終究月圓人好才雙全。當然,公主若是喜歡,下臣可一并都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