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掌柜笑容便得有些僵硬,蘇昭寧卻好像完全不認識他一般。將懷里的南敏行毯子蓋得更嚴實一些,蘇昭寧對陳掌柜道:“我們侯府,并不是不講道理的地方,更不會訛詐你一盤菜的銀子。”
“是。”陳掌柜只有點頭的份。
車夫聽到這聲是,心里大感痛快。果真還是夫人有辦法。
蘇昭寧又道:“你這般筍干紅燒肉會變黑,確實不是筍干的問題。”
“是。”陳掌柜又點頭。
“是碟子的問題。你們裝筍干紅燒肉的碟子上面沾了灶灰,這才把筍干染成了黑色。”蘇昭寧指出問題所在。
陳掌柜一聲“是”很勉強說出聲。
蘇昭寧吩咐車夫把拿回來的食盒放到陳掌柜面前。
“你看,我們食盒里都有灶灰的痕跡。我雖然不知道這灶灰何處而來,但你們的碟子上是看得到痕跡的。”蘇昭寧指著車夫道,“你讓我侯府的人跟著你,再去查驗一遍碟子。”
“是。”陳掌柜這次心底是有些疑慮了。
畢竟食材,他們是有專人查驗的。但這碗碟因為實在數量眾多,也許確實有些疏忽也說不定。
他在馬車邊猶豫了一下,還是折回身想去檢查一次。
不管這新“主子”是想要干什么,還是先回去檢查為好。
才進門,陳掌柜就被自己廚房的人拉到了一邊,那廚房的人小聲道:“掌柜的,我們倒掉菜的時候發現,那碟子上有些鍋灰的痕跡。恐怕是我們自己沒注意到。”
另一個掌廚搓著手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原已經收了工,又突然來的菜單,且只有一道菜,就、就疏忽了些。”
陳掌柜的臉色就跟灶灰一樣難看了。他沒有做聲,直接回去取銀子。
拿了一千兩,想起蘇昭寧有過的吩咐,陳掌柜又再拿了六千兩。
將這七千兩數了一遍后,陳掌柜走到門口,他又折了回去。
這主子不知道會開口多少,還是再拿點吧。
他第三次打開盒子,取了一沓銀票放到懷里。
千兩的銀票十幾張也挺多的。陳掌柜塞在懷里滿滿當當。
他看著自己那跟女人一樣高聳的胸口,都走到了大門口,又加快速度跑了回去。
再出來,陳掌柜手里就最終捧了一個鐵盒。
這來來回回幾趟,胖胖的陳掌柜就額頭有了汗水。
他捧著鐵盒走到馬車邊上,對著蘇昭寧拱手道:“查驗過廚房,確實是我們的緣故。出了這等疏漏,我們實在慚愧。這是一點賠償,還請寬恕這一次。”
陳掌柜就那鐵盒遞過去。
車夫在旁充滿佩服地看著蘇昭寧。
自家夫人果然很厲害。他雖是個粗人,但也看得出來。這醉仙樓掌柜的誠意可比先前足多了。
而且,那么大一個鐵盒,里面該不是一盒金元寶吧?
蘇昭寧的目光從車夫一臉羨艷的臉上收回,放到陳掌柜身上:“掌柜,開門做生意,最是講究一個誠字。你能知錯就改,這樣的態度讓我很是放心。賠償就不必了,請再送一份干凈沒有問題的筍干紅燒肉過來吧。”
蘇昭寧有時候真的懷疑,四皇子的眼光是怎樣的。這醉仙樓也算是一個不錯的營生了,挑的掌柜怎么如此……
拿個鐵盒出來……直接放到食盒里不行嗎?
蘇昭寧目光意味深長地落在陳掌柜身上,說道:“誠意,應當體現在食材本身,是嗎?”
陳掌柜連連點頭,說道:“是”。
他捧起鐵盒,又走回了醉仙樓里。
在場的幾人,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一幕,落在了其他人的眼中。
一番折騰后,食盒終于被重新提了出來。
蘇昭寧打開食盒蓋看了一眼,吩咐車夫:“走吧,往甄寶齋去看看。”
車夫跳上馬車,忙往甄寶齋趕去。
第二次停車的時候,南敏行終于醒來了。
他揉著眼睛看向蘇昭寧:“娘,我是不是還在做夢,怎么覺得你跟紅燒肉一樣香。”
蘇昭寧打開食盒,笑道:“紅燒肉在這里。不過這是給你小叔叔買的,所以敏行想吃,就再等等。我們很快就回家了,到時候跟著小叔叔一起吃。”
南敏行用力吸了一口氣,然后自己伸手把食盒蓋好,答道:“好,敏行能忍住。敏行的小肚子一點都不餓,它是瞎叫喚的。”
這欲蓋彌彰的話讓蘇昭寧聽了好笑,她伸手摸了摸南敏行的小肚子,問道:“它有叫嗎,我怎么聽不到啊?”
南敏行就自己嘴里發出:“咕——咕——咕——”
蘇昭寧故意逗他:“娘真的一點都聽不到啊,小肚子,你餓不餓啊?”
“餓!餓!餓!”南敏行不裝了,氣呼呼地看向蘇昭寧,抱怨道,“娘都不獎勵我,我先前在朝陽長公主府那么幫你,以后我不幫你了!”
“哼!”南敏行轉過身,故意不搭理蘇昭寧。
他看不到的是,蘇昭寧因為這句話,面上的神情不是欣慰,而是一絲憂慮。
在孩子中,南敏行真的算十分天資聰慧了。但孩子終究是孩子,有些事情,他們看不到這樣遠、這樣深。
今日在朝陽長公主府的沉默,蘇昭寧不是委曲求全,而是在等待。
她從始至終都在等待白氏站出來。
在刻意接近白氏之前,蘇昭寧就揣摩過白氏的性格。之后她與白氏的順利結交,也證實了她的揣測。
白氏二子,長子肖母。
所以反過來,曾經正義凜然,為了保護陳天揚,為了維護本朝安危,就甘心犧牲自己姻緣的周若慎,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白氏在這種大是大非面前的抉擇。
蘇珍宜可以污蔑她蘇昭寧,但這個被拉扯下水的對象是陳天揚時,白氏的態度就會截然不同了。
陳天揚如今在邊關對抗榮軍,榮軍已過十州,皇后、德妃、朝陽長公主都盯著在這事想要分一杯羹。但無論是哪一方人,都沒有直接往戰場送人,取代陳天揚的統帥位置。
這充分證明了,如今的戰場、如今的朝廷,離不開陳天揚。
蘇珍宜這番污蔑一旦被坐實,近看似乎只是影響了她蘇昭寧的名聲,實際上,對陳天揚、對威遠侯府的打擊才是巨大的。
七公主和陳天揚生隙,林貴妃不會坐視不理,任由女兒受委屈。原本陳天揚的功高,就被疑心過震主。枕邊風一吹,陛下還能不能放心讓陳天揚在邊關打仗就是二說。
召回陳天揚,皇權得以穩固,定遠侯府會受創,更可怕的是,荊門關十州,恐怕不是榮軍的終點。
所以,蘇昭寧一直就很肯定,白氏會站出來。白氏絕對會直接收拾蘇珍宜,以解決這件事的隱患。
畢竟,當日白氏來長安侯府求娶蘇珍宜,可是沒有給對方任何顏面,更何談半分喜愛這個兒媳婦的。
零零總總,蘇昭寧全在掌握之中。她唯獨沒有掌握到的是,面前這個小孩子對自己的愛護之心。
一分稚子之心,蘇昭寧不忍傷害。但是,南敏行那雙桃花眼,一定會被人注意到。他越是聰慧,越是奪目,越是危險。
蘇昭寧不想這樣。
她狠下心來警告道:“敏行,娘是認真的。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插手。你若再這樣,我就不帶你出門了。”
南敏行原本篤定蘇昭寧要給自己表揚,沒有想到等待的卻是這樣的指責。
他鼻子一酸,眼睛里就有淚水在打轉。
“我討厭娘!”南敏行掀開簾子就要往馬車下跑。
蘇昭寧忙也跳下馬車,去追南敏行。
車夫拉住馬匹,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
暗處的侍衛則很是掙扎。
自己要出手嗎?
南敏行的年紀擺在那兒,他的一步比蘇昭寧要小上許多。
十尺不到的距離,南敏行就被蘇昭寧拉住了。
蘇昭寧厲聲斥道:“你就是這樣的聽娘話的嗎?一生氣,就直接跳馬車要跑,摔傷了怎么辦?”
“摔傷了就摔傷了。反正你也不要我幫忙,不要我保護!”南敏行把臉鼓成一個蘋果。
蘇昭寧望著南敏行沒有說話。
南敏行也回望蘇昭寧,一臉倔強。
從長安侯府嫁到定遠侯府,蘇昭寧已經許久沒有過這種束手無策的感覺。
管家陽奉陰違,蘇昭寧不懼。丫鬟再三挑撥,蘇昭寧無畏。甚至是弟弟不聽管教、夫君下落不明,這些事情,蘇昭寧都一一撐過來了。
但如今面對這樣小一個孩子,蘇昭寧就頭一次感覺到了束手無策。
她的束手無策是因為她心底的不忍。
這個孩子,在南懷信“死”后的這段時間,真的是她的依靠啊。
有他,她的日子感覺沒有那么難熬。
在想確定南懷信生死的日子里,如果不是有這個孩子在,她大抵會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只想查出一個結果。
在接回南其琛,知道對方手腳皆斷了的時候,在看到吳老太君昏迷不醒的時候,內心的愧疚差點壓倒蘇昭寧。
還好有這個孩子在,他總是讓她把傷心能收攏一些,讓她不必把自己完全泡在酸澀和痛苦之中。
因為在乎,她不讓他這樣成熟。因為在乎,她不想把他這樣快催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