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宮這幾次,每個人的行為都告訴了蘇昭寧一件事——宮里沒有一個人是傻子。
領路的太監選擇了在朱雀巷買糕點,又正好讓自己見到了吳老太君和南其琛,蘇昭寧不相信這是個巧合。
不是巧合,就是暗示。
那么今日她的入宮,與安怡縣主有關。
安怡縣主如今已經知道了陳天揚的死與三皇子離不開關系,她既然會讓皇帝召見自己,就絕對不會是針對她安怡曾經險些殺害自己的事。
那么安怡想要的,是拉下三皇子,還是七公主?
蘇昭寧沒辦法一次揣摩到安怡縣主的意圖,只能借南敏行這個孩子的口,試探皇帝的態度。
還好,這一個“死”字,已經足夠挑動皇帝的情緒。
想到安怡倒在自己面前的模樣,皇帝語氣中難掩傷懷地道:“是啊,這個世上,誰不怕死呢?”
依據蘇昭寧對皇帝為數不多的了解,她覺得這位九五之尊并不是位傷春悲秋的人。
這樣的話,代表了什么?
蘇昭寧忍不住又看了眼皇帝那邊。
她不能抬頭直視皇帝,目光就依舊落在皇帝的靴子上。
龍紋的靴子,想來皇帝一定要很多雙。所以每一雙都顯得十分嶄新,就是鞋底的白邊也看不到什么走動過的痕跡。
蘇昭寧還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皇帝就又開口發問了:“蘇氏,你為什么沒有早些返京?你如此滯留在外,豈不是讓家中親長擔心?”
蘇昭寧沒有想到皇帝會問自己這個問題。似乎從情緒上看,這依然是個十分感性的問題。
蘇昭寧斟酌著答道:“臣婦不孝。但考慮孩子的安危,也避免連累祖母,臣婦只得這樣做。”
蘇昭寧又看了一眼皇帝的靴子,試探著道:“這一切,也是安怡縣主給臣婦的安排。”
“是安怡救下了你和世子吧?”皇帝問道。
蘇昭寧模模糊糊地嗯了一聲。
皇帝感慨道:“安怡這孩子,一直就是個嘴硬心軟的。她這些年,其實真的一直太苦了……”
想到安怡毫不猶豫擋在自己面前的情景,皇帝心中又有些煩悶了。
這個刺客,不僅是殺了安怡,而且是沖著他來的。刺客的身份如今卻完全讓他一無所知,這種感覺,對于皇帝來說,太糟糕了。
“安怡平日可有同你提過什么?”皇帝問道。
蘇昭寧聽了這句話,心中猛然出現了一個想法。
對比安怡,自己顯然是更讓皇帝陌生和不可信的一個。皇帝來問自己安怡說過什么,是不是等于他問不到安怡問題?
一個無上至尊的帝王,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問不了小小一個縣主問題。
除非……
蘇昭寧的目光又往皇帝的靴子上看了一眼。
這靴子真的太干凈了。
如今時辰已晚,皇帝這靴子簡直就像晨起才穿的一樣。
“你為什么總是看朕這邊?”皇帝也注意到了蘇昭寧的眼神,他命令道,“抬起頭來。”
蘇昭寧不能拒絕地抬起頭看向皇帝。
這位帝王的容貌看上去年紀并不大。但他的年紀其實并不算年輕了。畢竟皇長子都已經快而立之年了。
同樣這般不顯年紀的人,還有朝陽長公主。
蘇昭寧望了皇帝一眼后,又低頭告罪:“臣婦失禮了。”
跟君王打交道的感覺,一點也算不上好。如果可以選擇,蘇昭寧一點也不想進宮面圣。
但這世上,注定有些事是無可奈何的。
畢竟就算是帝王,也有無可奈何的事情。
皇帝問蘇昭寧:“朕是不是老了?”
蘇昭寧張了下口,在心中思量了一段措詞,但最后卻一個字也沒有說出口。
她與皇帝之間,并不算特別親近的君臣,甚至她連臣也算不上。
有些話,她多說未必有益。
蘇昭寧的沉默果然沒有引起皇帝的不滿。反而,皇帝放棄了對蘇昭寧的詢問,他擺手道:“好了,你下去吧。吳老太君也擔心了許久了,恐怕很急切看到你們母子了。”
“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朕會賜你鸞錦。”皇帝說道。
鸞錦是一品誥命夫人的服飾用料,皇帝這話是要賜封蘇昭寧為一品誥命夫人了。
蘇昭寧忙跪下謝恩。她表面未有多言,心中卻已經認定,今日定是有過大事發生了。
走到門口,她的身后又傳來皇帝的聲音。
“蘇氏,你是被南嶼人擄走的嗎?”皇帝問道。
這句話,問得充滿疑慮,不帶半點傾向。
蘇昭寧轉身行禮答道:“臣婦不知。臣婦未見黑衣人容貌,只是安怡縣主救下臣婦的時候,用的是衛國話斥責對方。”
蘇昭寧將一切主動權都推回了安怡那邊。
安怡或許已經死了。但是,有些話,她說的通透,遠不如這樣晦澀不明讓皇帝可信。
待蘇昭寧離開正殿后,皇帝立刻就吩咐了侍衛一件事。
“給朕把所有皇子公主身邊的侍衛數查一次,看他們是否有貼身侍衛失蹤或者死亡的。”
皇帝的疑心,如蘇昭寧、如安怡預料的那樣,最終還是落在了自己的兒女身上。
幾個皇子都在蠢蠢欲動,覬覦太子之位,皇帝早已發覺。所以,他懷疑這些人做了更多他不知道的事情。
太子之位,他可以給,但是當兒子的,不能來強搶。這是皇帝的原則。
他的這個吩咐,也一點也沒有偏了方向。
很快,皇帝就發現了可疑的對象。
“老大和老二身邊都少了一個人,老三卻一次少了六個?老四少了三個,也很不少啊。”皇帝敲打著桌面,看向面前的名冊。
他的目光在兒子們的名字上停留了許久,又轉向女兒那邊。
“小六少了兩個,小七也少了兩個。看來保護朕的兒女們,比保護朕還危險啊。”皇帝充滿嘲諷地感慨道。
帶結果回來的侍衛跪在桌案面前,根本不敢接腔。
皇帝也沒有指望任何人來與自己商談此事。他如今已經不是那個十三歲登基的少年,還需要旁人相助。
他要做的事情很明確,且不會輕易更改:“頒旨去二皇子府,賜婚他與諾布公主,即日出征夜月小國。”
這個夜月國是個真正的小國。它一直以為得以生存,是因為它的位置很是重要,既緊密連接了榮國的疆土,也連接了衛國的疆土。
所以無論是榮國和衛國,都不愿意對方占領此處。
過去,皇帝覺得,這樣一個彈丸之地,卻要付出偌大的兵力實在是不值得。
但現在,他卻不這樣認為。
一統天下,是整個天下,無論疆域大小。他要這天下的任意一處,都是衛國的疆土。
定遠侯府里,蘇昭寧帶著南敏行邁步進去。
這段時間的分別,讓她真正覺得,這個地方,就是自己的家。
才邁進院子里,就聽到欣喜的聲音響起:“小姐、夫人回來了!”
茯苓匆忙換了稱呼,跑向蘇昭寧那邊。
白術則抬手拭淚行禮道:“奴婢這就去請老祖宗和二老爺回府。”
她的聲音還才落,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就在蘇昭寧的身后響起。
“昭寧?”吳老太君的聲音都在顫抖。
“嫂嫂。”南其琛的聲音也有些哽塞。
蘇昭寧回過頭,只見南其琛扶著吳老太君站在自己的身后,兩人的眼眶都有些發紅。
她才喊了一句“祖母”,自己的聲音也有些哽咽了。
“曾祖母!小叔叔!”南敏行哇地一聲直接哭出來,跑向吳老太君和南其琛那邊。
南其琛忙蹲下身抱起南敏行。
南敏行放聲大哭道:“我還以為我再也不能回家了。”
“沒事,回來了。”南其琛安慰南敏行道。
他這溫柔的模樣,讓蘇昭寧竟不再覺得他仍是個孩子了。
那個她初嫁入府時,無法無天、稱王稱霸的南小霸王,在時光中就這樣悄然長大了。
蘇昭寧扶住吳老太君的手,攙扶著對方往主院走去。
“祖母,孫媳不孝,讓您操心了。”蘇昭寧吸了下鼻子,說道。
吳老太君抬起手,親自用帕子擦了擦蘇昭寧的淚水,答道:“只要你們能回來,祖母再擔心也不怕。”
“如果,如果懷信也能回來,祖母愿意這樣擔心。”吳老太君說到此處,眼淚也直接落了下來。
蘇昭寧轉過身,替吳老太君擦拭淚水。
她能感覺到,如今的吳老太君是真心在思念她夫君、思念這個曾被吳老太君自己冷落的長孫了。
但是,現在蘇昭寧什么都不能說。
她只希望,吳老太君的這番話,也能被南懷信聽到就好了。
知道自己祖母那般思念自己,她夫君應該會高興吧。
就在蘇昭寧暗自遺憾的時候,正院門口,一個讓她簡直不敢置信地聲音站在那里。
小樹裝扮的南懷信同眾人行禮道:“老祖宗、夫人、二老爺、世子爺,飯菜準備好了。”
蘇昭寧忍不住脫口而出道:“你怎么也回來了?”
“小的聽說夫人沒死后,就趕緊回來等夫人了。”南懷信答道。
他的心也終于落回了腹中。雖然知道安怡的安排里,蘇昭寧應當是不能出事的一環,但再多的理論都比不上親眼看到蘇昭寧讓他安心。
能見到你,真好。
蘇昭寧和南懷信對視在一眼,彼此的心聲都能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