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之秋這番話說的再直白不過,他的言外之意程小樓又豈會聽不出來。
“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啊。”
程小樓客氣的端起面前的青花茶杯抿了一口,順勢起身道:“陶先生言重了,既然如此,那小樓就獻丑耍兩手玩意兒,還請這位玉里紅姐姐和各位幫忙指點指點。”
既然早就猜到有這么一遭,他又豈會露怯!
當下程小樓便脫下外套,朝院子里打量了幾眼后,徑直走到一排擺放樂器的架子前,隨手拿了把琵琶。
“咦?他這是要做什么,莫非還精通琴瑟不成?”
眾人看到程小樓拿了把琵琶,重新找了把椅子翹著二郎腿坐下,都不禁微微有些疑惑。
“興許是膽怯了,故意拿把破琵琶裝神弄鬼呢。”
玉里紅看到程小樓手里的琵琶,眼底下意識閃過一道不自然,撇嘴冷笑著嘲諷道。
就連陶之秋和一名不知何時依在院子門口,身段模樣都極為出挑的年輕女子,臉上都掛著一絲好奇和詫異。
梨園行里負責司鼓操琴的都有專門的樂師,很少有京劇演員會涉獵絲弦。
所謂術業有專攻,便是如此。
不僅是這些外人詫異和好奇,就連從小跟他一起長到大的段藍泉在他拿起琵琶像模像樣坐下的那一刻,也有些發蒙。
程小樓像是沒看見眾人臉上的詫異跟疑惑一樣,自顧自撥動琴弦試了試音色才抬頭笑著說道:“在座都是梨園界的同行和前輩,自然知道唱念做打是京劇的四種藝術手段,同時也是咱們這個行當里的四種基本功。”
不等有人插話,他立馬又接著說道:“唱念做打,唱排在最前面。這表示在這四種基本功里唱是最重要的。”
“想必諸位都知道,學習唱功的第一步是喊嗓、吊嗓,擴大音域、音量、鍛煉歌喉的耐力和音色,分別字音的四聲陰陽、尖圓清濁、五音四呼,練習咬字、歸韻、噴口、潤腔等技巧。”
“但唱更重要的則是善于運用聲樂技巧來表現人物的性格、感情和精神狀態,通過聲樂的藝術感染力,表達劇中人的心曲。”
程小樓說到這里的時候,很多人臉上已經浮上了不耐煩之色。
他所說的這些都是最簡單的常識,凡是吃這碗飯的人都知道。
就在玉里紅又準備開口冷嘲熱諷時,程小樓笑了笑接著說道:“京劇是一種不斷精煉、升華的藝術,它有非常強大的包容性,京劇本身就是融合了多種地方戲所形成,相信在座諸位學習京劇時大多都涉獵過其他劇種,說不定在座某些人以前還靠唱淫詞艷語的低俗小調混過飯吃呢。”
說到這里,程小樓的目光看似無意的落在了玉里紅臉上。
其他人似乎也聽出了他的意有所指,唰的一下齊齊扭頭朝玉里紅看來。
玉里紅在玉瑯戲院登臺唱戲之前,跑單幫走穴串場唱過一段時間小調,這壓根不是什么秘密,玉瑯戲院幾乎每個人都知道。
當然,程小樓自然也知道這一點。
“姓程的,你到底什么意思,故意跑來揭我的短是吧?!”
玉里紅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張俏臉漲的通紅,咬牙切齒的狠狠瞪著他厲喝道。
正如程小樓所說,她之前確實唱過小調,而且因為表演的場所和觀眾素質的原因,小調里夾雜淫詞艷語也是在所難免。
跟正統的國粹京劇相比,小調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是上不得臺面的玩意兒。
“紅姐您說的話小樓聽不懂,我想您是有所誤會了。”
程小樓對玉里紅的惡語相向絲毫都不在意,臉上始終帶著干凈明媚的淺笑。
“剛好,我前段時間閑著沒事也譜了一曲小調唱著玩,還請諸位多多指教。”
程小樓腰桿瞬間挺的筆直,眼神一下子變的專注,輕輕撥動琴弦,彈出一串輕柔的泛音后字正腔圓的說道:“蘇州評彈《楓林夜泊》。”
進入狀態后的程小樓也不管眾人作何表情,左手在絲弦上或按或斷,右手時輕時重,時快時緩的撥弄琴弦。
程小樓出身梨園世家,從他爺爺的爺爺那一代開始就從事梨園行當,家學十分淵源。
就如梅蘭芳大師一樣,他也有一個極為擅長司鼓操琴的樂師叔叔,從小聰明伶俐頗為好學的他自幼也在老爺子的棍棒逼迫下,趁閑暇之余學習二胡和琵琶。
用程小樓爺爺的話說,只有熟悉京劇的每一個環節,才有可能將京劇表演做到極致。
后來有一段時間迫于生計,他還在上海客串唱過評彈,戲班里當過操琴的樂師呢。
婉轉、清脆、明亮,富有顆粒感的曲子從程小樓指尖緩緩流出,頓時聽的很多人都呆了一呆。
“還以為他只是虛張聲勢呢,沒想到彈的還真不賴。”
有人看著坐在椅子上自有一番風骨的程小樓,忍不住輕聲在嘴里嘀咕道。
“月落……烏啼……霜滿天。”
程小樓手中琵琶一頓一波,低婉軟糯,帶有蘇州水鄉特有溫柔的聲音如潺潺溪水般緩緩流出。
短短七字詩句,被他分三句唱完。伴著“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清脆與顆粒感,啪嗒啪嗒的全落在了眾人心間。
“好溫柔的小調,好舒服的唱詞。月落烏啼霜滿天,好優美的意境……”
一襲淺白紗裙的俏三姐倚在后院門口的青磚墻上,定定的望著全神貫注撥動琴弦的少年,一時間竟看癡了。
沉浸在吳儂軟語的程小樓并不知道,他一開口便抓住了身后人兒的心。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這首由唐代詩人張繼寫的《楓橋夜泊》改編成蘇州評彈后,越發唱出了詩中描繪的強烈畫面感,和淡淡的哀愁。
用蘇州方言的低婉女聲唱完后,程小樓覺得不過癮,又用充滿磁性,京韻十足的男聲唱了一遍。
兩遍唱完,整個院子里一片寂靜,這情形就跟他前兩天在榮春堂的戲臺上唱完《鎖麟囊》時簡直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