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祝又樘走后,她兒子祝照荒唐無道,惹得謝遷、劉健等肱骨老臣接二連三地要辭官歸去。她一次又一次放下太后的姿態,一邊苦苦哀求大佬們“救救孩子”,一邊還要試圖百般矯正她這個熊兒子的德行,爛攤子收拾到可謂心力交瘁,若沒有王守仁一直幫著她,那些年她只怕根本撐不下去。
君臣有別,她甚少見到他時,他也需循規蹈矩地行禮,她亦要擺出太后的威嚴來,當真是累。
還是小時候好啊!
張眉壽伸出胳膊,厚顏無恥地道:“伯安哥,我病了,抱一抱——”
王守仁聞言不覺有異,到底張眉壽這個小丫頭從小喜歡黏著他叫哥哥,他自幼有啞病,說不出話,別的孩子取笑他不跟他玩兒,只有她和蒼鹿兩個孩子愿意親近他。
兩家長輩又是世交,他真心拿她當成了妹妹看待。
他從小方凳上起身,走到床邊,小聲說道:“只能抱一下啊,我今年都八歲了,男女授受不親的。”
活脫脫一個小大人的做派。
他真像個長輩一樣抱著張眉壽,又十分老成地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嘴里還念叨著:“蓁蓁乖,災去病除,余年平安。”
“伯安哥,謝謝你。”
太后和臣子,是無需道謝的。但蓁蓁對伯安,始終想道一句。
王守仁放開了她,認真地道:“以后我給你卜的卦,你多少要信一些才好,俗話說,未雨綢繆,有備無患,防人之心不可無……”他說了一大串當年幼時的張眉壽根本聽不懂的話。
此時的張眉壽怔怔答應下來。
除卻朝堂上的成就之外,王守仁自幼鉆研心學,愛好卜算推演之術,日后獨成一派“王學”,成果亦是矚目。
她起初對這些東西十分嗤之以鼻,日后漸漸懂得,有些命理玄學,即便不全信,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也當存有敬畏之心。
“這幾兩燕窩是我娘讓我捎來給你補身體的,你要記得吃。”
王家祖上便富足,王守仁的父親王華剛中了狀元,雖目前只是一個小小翰林,但王太太平日的吃穿用度和出手都不拮據。
張眉壽也不缺這些。
張家家境算不得十分優越,最有出息的大伯如今任著五品官職,庶出的三叔在一家書院里做先生,張眉壽的父親跟大伯是同母親兄弟,皆是嫡出,如今在國子監學習,尚未考取功名。
至于祖父嘛……不提也罷。
但張眉壽的母親宋氏娘家祖上經商,累下赫赫家底,雖說為商者為下等,可最不缺的便是銀子。當年宋氏嫁來張家,嫁妝豐厚,金銀不提,更有幾間鋪子歸入了她的名下,近年來收益雖比不了往年,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作為二房唯一的小姐,張眉壽的吃穿用度較之一般官家小姐都只上不下。
王守仁剛打算走,卻聽說蒼鹿來了。
張眉壽呼吸一窒。
阿鹿也來了她的夢里……這是她想都不敢想,盼都不敢盼的。
一身楓紅色長衫的蒼鹿小心翼翼地進了房間。
張眉壽的眼睛剛落到他身上,頓時就要落淚。
衣著鮮麗的小小少年,頭發松松地挽在腦后,唇紅齒白,小小年紀已隱約透露出了幾分灼灼風姿。
她都快要忘了……
幼時阿鹿多病,蒼家上下想方設法地要保他平安長大,最終經高僧指點,將其自幼當作了女兒家來養,穿了耳洞,改穿長裙長衫——自那之后,身體果然日漸康健。
唯有一雙眼睛,始終處于失明,不見好轉。
高僧留有一言——此恩往復,自有往復者還之。
這話玄乎,沒人參得透。
而阿鹿的眼睛……至她死,都未曾見過光明。
想到二人之間后來的種種,他揮劍斬斷衣袍時,說出“只當從未相識”的決然,張眉壽頃刻便淚如泉涌。
他經歷了那么多的折磨和不公,再恨及她,可后來他只管報仇而已,卻從未真正傷及過她……
只是那時的他,終究不再是蒼鹿,而是陳寅。
目不能視,卻仍令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指揮使,陳寅。
“蓁蓁在哭?”
他聽覺極靈敏,剛到床邊,單憑張眉壽的呼吸有異,便覺察到了。
王守仁都沒注意到,此時才看見,取笑道:“還真哭了……這丫頭從火里走了一遭,竟成了水做的了!”
張眉壽聽得破涕為笑,下一瞬就見一只白凈好看的手遞了帕子到她眼前。
蒼鹿沖著她的方向一笑,“快擦一擦,當心哭腫了眼睛,就不漂亮了。”
昔年張眉壽最在意的就是“漂亮”二字,用這來要挾她,一準兒奏效。
可眼下卻不好使了。
她哭個沒完,兼以抽噎著,仿佛有道不完的委屈心酸。
蒼鹿與王守仁驚訝地‘互視一眼’,而后便是——
“怎么了這究竟是?哈哈……像個怨婦似得,是不是秦香蓮的戲聽多了?”
“咱們出來混的,講求得就是“堅強”二字,你這個樣子傳出去還怎么在小時雍坊里立足?”
二人小小年紀已將直男二字詮釋地十分貼切,不安慰且罷了,還一直哈哈個沒完。
……
張眉壽漸漸發現這不是夢。
真是夢的話,那么她現在眼前的一切仿佛才是真的,長大入宮后那些漫長無比的人生反倒更像是一場終于停止的夢魘。
如果兩者皆真,那是不是代表著一切都可以重來?
她臨走前的那一日,在慈寧宮里,婉兮跟她說,她夢到她們又回到了小時雍坊里……她取笑婉兮,即便當真回到了小時候,也斷然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可她好像真的回來了……
至于能否未卜先知,這里的一切能否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她尚不確定。
張眉壽再次習慣性地摸向耳后。
沒有疤痕,這一點已經不一樣了。
或許從這里開始……一切都可以變得不一樣?
即使是夢,也要把這場夢做得盡量圓滿!
她忽然一改數日來的渾渾噩噩,掀開了被子就要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