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昨夜大永昌寺祭壇起火之事被一傳十十傳百,在百姓中引起了一番熱議。
再有不少百姓涌入府衙前擊鼓要求見府尹大人。
府衙后院中,差役小聲地向京城府尹程然稟道:“外面都是那些孩子要被拿去祭天的家屬,昨夜大永昌寺不是走水了么,這些人聽到點兒風吹草動就說是天意顯靈——是想趁機將孩子要回去呢。”
這不是異想天開嗎?
程然聽得皺起了眉。
差役又道:“他們這是求助無門,想通過大人來上呈天聽。大人無須理會,待會兒自有錦衣衛前來處置。”
程然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甩了甩袖子,回了房間。
差役只當他是被這些百姓煩擾到了,可須臾的工夫,又見程然走了出來——還是穿了官袍的!
“大人……”
“開堂!”程然闊步朝著前衙走去。
差役驚詫無比。
明擺著的事兒,有什么好理會的?大人這不是上趕著吃力不討好嗎!
差役臉色古怪地跟了過去,但對上程然一張冷肅的臉色,勸阻的話卻到底沒敢說出口。
衙門大門洞開,程然命人傳了十人進堂問話。
其余的人也都堵在公堂外。
“為何擊鼓?”程然依例詢問道。
“我們想求大人讓我們面見皇上!”一名三十歲上下,看起來極為淳樸憨厚的男人滿眼淚光。
“本官沒有這個權利。”程然在心底嘆了口氣,道:“你們有什么冤情,倒是可以與本官說一說。”
冤情?
十來名百姓或低頭或抹眼淚。
他們不敢說這是冤情。
一名婦人癱跪在地上抽泣著道:“民婦的兒子就要被祭天了,我一個寡婦好不容易將他拉扯長大……大人,您說說,他自幼沒了父親,這究竟有什么錯啊!”
程然沉默著。
他也聽說了,此次被拿來祭天的九十多名少年,籍貫不一,卻皆是介于十二至十三歲間的年紀,且多是自幼喪父者,被稱之為孤星命格。
“我家女兒向來乖順懂事,原本下月就要成親了……”
“大人,真的沒有其它辦法了嗎?”
“大永昌寺昨夜祭壇著火,分明就是上天警示啊!”
“大國師神通廣大,肯定還有其他辦法的!”
“是啊……”
一群百姓你一言我一語,神色焦急殷切,救子心切,卻仍不敢有絲毫不滿。
他們近日來,就連在人前落上一滴淚,稍有怨言,都會被罵晦氣自私不識抬舉……
孩子被拿去祭天,他們也近乎成了被百姓們防備的公敵。
仿佛天災是他們的孩子帶來的,就活該用他們孩子的性命去彌補一樣!
可這些話他們又哪里敢說出來,只能在心底祈盼能有奇跡發生,可以改變孩子被祭天的命運。
是以,大永昌寺祭壇忽然起火,于他們而言非同尋常,不管是自欺還是欺人,他們都一意認為是上天聽到了他們的祈盼,終于開眼了!
“求求大人將這些話稟給皇上聽,讓大國師重新定奪此事吧……”
他們將頭重重地磕在地上。
程然聽得心思復雜。
“此事,本官會如實稟于皇上。”
他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哪怕會被皇上摔了折子,痛罵他腦子有病,他也認了。
“謝大人!”
“大人真是個好官!”
百姓們感激涕零。
程然心中卻半點自得和欣慰都沒有。
因為他很清楚,即便他將這些話擬成折子呈上去,皇上也未必會看,即便他想方設法地讓皇上看了,或是干脆面見皇上,逼得皇上非聽不可,可皇上會因此改變決定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他最后看向堂中百姓。
他們之中,能看得出來許多人連大字都未必認得,言辭簡單甚至愚昧,可那份為人父母的心,卻是能令他感同身受的。
不管了,死馬當活馬醫吧。
萬一剛好趕上皇上腦子犯抽呢?
做人總要心存希望的。
進宮去碰碰運氣吧。
天色漸暗,黃昏浮動。
沿街的茶樓內,祝又樘與張眉壽對面而坐。
王守仁也坐在一旁,此時臉上寫滿了驚異。
他雖知道蓁蓁求著殿下要進宮面圣,可他如何也料想不到,在他不知道的情形下,殿下與蓁蓁竟已做了這么多事情——甚至就連昨夜大永昌寺走水,也是蓁蓁和殿下的手筆!
驚詫之余,王守仁不免覺得自己毫無用處。
他要這小時雍坊頭號神童的名號有何用?
輸給殿下且罷了,到底他是殿下忠實的舔狗來著,可是……比不上蓁蓁一個女孩子算怎么回事啊?
可他很清楚,蓁蓁明明不是生來如此的。
如此想來,似乎只有一個解釋了——近朱者赤。
原本便受了他多年的熏陶,后來又遇到了殿下,這種情形下,蓁蓁便是想平凡,也是一件相當艱難的事情啊。
王守仁頓時釋懷了。
雖說青出于藍而勝于了藍,可到底是出于他這抹藍。
至于蓁蓁和殿下沒帶上他?
好歹今日未將他撇下,還將內情說于了他聽呢——阿鹿可是徹徹底底被蒙在鼓里的。
聰明的人總是很擅于從比較中得到滿足感。
不過,想到蒼鹿,王守仁心底還是極為酸澀。
蒼伯父病倒了,阿鹿如今的心境很艱難。
祝又樘此時說道:“待我今日回去之后探一探父親的口風,再見機行事。”
張眉壽點頭。
方才他們已商議出了許多對策,若昭豐帝執意不愿撤消祭天儀式,他們只能鋌而走險,將事情鬧得更大一些。
但他們現在的能力實在有限,哪怕盡力,到最后也未必能夠如愿。
張眉壽很清楚這一點。
可是,蒼蕓她一定要救。
哪怕只能救下蒼蕓一個,她也一定要救。
這念頭即便透著自私,可卻幾乎已經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底。
她不想再像上一世那樣,眼睜睜看著蒼家家破人亡,愧責一生。
見她垂著眼睛,嘴角微微繃緊的模樣,祝又樘眼底神色倏地一軟。
他不知道小皇后為何情緒沉重至此。
上一世,他臨走前,蒼斌還是錦衣衛指揮使,朝堂一片清明。最后那幾日,他竭力支撐著,幾乎將能鋪的路全鋪好了,盡量又鋪的長遠一些……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覺得遠遠不夠。
除卻憂國憂民之外,他更擔心的,還是她。
閉眼之前,他是有著不甘的,一心只念著一句話:若是能再多給他一些時間就好了。
祝又樘掩去情緒,看著面前的女孩子,幾乎是下意識地做了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