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昨夜不過在牢中呆了一個時辰而已,便被帶到了大永昌寺,關到了一間禪房之內。
而不管他如何質問,嗓子都罵疼了,皆無人回答他半句。
待到天亮之后,被灌了一盞茶水進去,那茶水里不知摻了什么藥,他吃下之后,便口不能言,身不能動了!
緊接著,他便被押到了祭壇之上。
而后,便是圍觀百姓們無休止的指責與謾罵。
甚至有一些自稱是苦主的人,朝他的方向吐口水——若此處可以丟臭雞蛋爛菜葉的話,只怕他們未必不敢用到他身上來!
寧通驚異惱怒。
這些低賤之人,哪里來的膽子竟敢當面辱罵他!
都瘋了不成!
就不怕他事后將他們統統大卸八塊丟去喂狗嗎!
而隨著火池被點燃,那些百姓的情緒忽然變得愈發高漲起來,甚至已有人開始大喊道——燒死他!
燒死他?!
望著熊熊燃燒的灼人火焰,聽著僧人們的誦經聲,寧通這才隱約意識到自己可能會面臨怎樣可怕的事情……
但這怎么可能?
皇上豈會要他的性命?
貴妃呢?貴妃絕不可能坐視不理!
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對!
他要見貴妃,他要見皇上!
寧通嗓子里有無數句話想問,有諸多威脅想罵給繼曉聽,可無論如何,他都無法發出一絲聲音來。
這種感覺令人仿佛置身在無邊地獄的邊緣,卻偏偏無力掙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點點地墜落,任由越來越強烈的恐懼將自己吞噬。
“宮里來人了!”
原本稱得上安靜的人群中,忽然爆發出驚呼聲。
百姓們神色不定地看向那一行五名太監,一步步踏上了祭壇。
為首的太監,手中捧有一卷明黃絹帛。
寧通眼睛頓時大亮。
必然是貴妃求得皇上改變了主意,那圣旨定是為他開罪的!
哈哈,他就知道,他寧通命不該絕,更不該以這樣荒唐滑稽的方式死去!
待脫身之后,他必要將此番所有與他為敵之人,統統碎尸萬段,一個不留!
寧通眼中霎時間涌現出狠辣的熾熱之色,可這種熾熱并未能延續太久,便驟然熄滅于無形。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錦衣衛指揮使寧通,身為朝廷官員,本應表率群臣,以身作則,垂范后世。孰料其借職務之便,欺壓百姓,暗下虐殺近三十名無辜女子,實為禮法敗類,罪孽深重,致使天降災禍,引天地同誅——朕深惡其罪,經議,賜其受火焚之刑,祭天地,以此告慰神靈。欽此——”
寧通眼中俱是不可置信。
這竟是要賜死他的昭罪書……!
不可能,不可能!
四下百姓均已自發跪拜,震聲高呼:“皇上英明!”
“燒死這個禽獸!”
“燒死他都算便宜他了!”
“我可憐的女兒……便是被這畜生生生折磨死的!”
“這種人必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
至此時,所有的百姓都得以放心地大罵出聲。
也有許多苦主當場哭了出來。
張眉壽遠遠看著這一幕,心情漸漸變得開闊。
她本未想過寧通會以這樣的方式死去。
雖然死得太快也太輕松了,可這種人,死得越快才越讓人安心。
若遲一日,便可能會有變故出現。
張眉壽下意識地看向祝又樘。
她知道,他暗下必定與國師說了些什么,所以事態才會轉變得如此之快。
此番,大國師雖得以寧通之事作為彌補,可先前宣揚要以一百八十一條人命祭天的失誤,卻仍不可能輕易抹去。
即便無人敢在明面上議論質疑,可繼曉本想借此番大肆揚名的算盤,卻注定要落空了。
還能保住名聲,和皇上的信任,對他而言已是最好的結果。
祝又樘此舉看似給繼曉留了極大的余地,可實則也恰到好處地避免了繼曉會出手反擊的可能。
若不然,他們未必能贏。
這招巧妙的制衡之術,倒被他用得極順手。
可是,有關他的思慮與動機,她卻仍有著別的猜測。
他是不是同時……也在悄悄地保護她,自己擋在最前面,使她免受繼曉的懷疑?
同一刻,寧貴妃不顧太監阻攔,闖入了乾清宮內。
這回昭豐帝并未裝睡,而是坐在臨窗的羅漢床邊,百無聊賴地翻看著幾案上堆得高高的折子。
聽著太監的驚呼和寧貴妃的叱聲,他連眼皮子都沒有動上一下。
寧貴妃大步走了進來。
“皇上!”
她雙目通紅,形容驚怒失態,連禮都忘了行。
昭豐帝對此似乎也渾不在意,反而抬手示意太監們都退了出去。
就連劉福也未留下。
“當真是皇上下旨要殺了臣妾的兄長?!”寧貴妃竭力克制著語氣里的質問之感。
“是祭天。”昭豐帝平靜地糾正道。
“有什么區別!”寧貴妃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皇上,那可是臣妾的親兄長啊,您曾答應過臣妾,要護寧氏一門周全安穩的!”
“哦?朕答應嗎?”昭豐帝神色困惑。
“皇上竟忘了?”
“當然沒忘,朕不過是見你過于緊張,同你開個玩笑罷了。”昭豐帝笑著說道。
這荒唐的話讓寧貴妃控制不住地冷笑出聲。
這個時候皇上如何認為她會有心情開玩笑?!
卻聽昭豐帝旋即問道:“可愛妃還記得曾答應過朕什么嗎?”
他不止一次地提醒過她,要寧家收斂一些,至少不要闖出無法彌補的大禍來。
“怎么,愛妃莫非也忘了?”
寧貴妃神色一緊,咬咬牙,當即跪了下去。
誰有時間聽皇上說這些沒用的廢話!
“……皇上,臣妾的兄長即便有罪,卻也要細查之后方能論罪處置,眼下臣妾只求您不要聽信奸人讒言,拿臣妾兄長的性命去祭天!臣妾只有這么一個兄長啊皇上!”
她聲音凄厲,滿眼淚水。
昭豐帝并未向往常那般將她立即扶起,好言安慰。
而是問道:“愛妃,朕不明白,旁人的兒女皆可獻去祭天,為何偏偏你兄長不能?”
寧貴妃頓時一窒。
皇上怎能問出這樣的話來?
怎忍心問她這樣的話!
“那些孩子,尚處稚齡,何其無辜?而你兄長非但有罪,且也這一把年紀了,至多又能茍活多久,若能以死贖罪,死亦何苦?”
昭豐帝神色定定:“依朕來看,這恐是他這輩子做得最光彩的一件事情了。”
寧貴妃下意識地搖著頭。
她忽然覺得面前的皇上陌生極了。
“愛妃知道這些是什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