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爭吵對峙時,所說出的“母子情義斷,生生世世永不相見”……竟一語成讖了。
張眉壽忍住自內心涌起的悲沉,快走幾步,欲驅散這陰霾。
而此時,她懷中抱著的梅花枝,忽然掉了一支在腳下。
她下意識地止步,剛要彎下身,卻見身邊的少年快她一步,將那梅花枝撿了起來。
“我既在,使喚我便是了。”
他將花枝重新放回到她身前,聲音格外溫柔,且透著仿佛歷來如此的親近。
而一雙眼睛里,亦有別樣的情緒在。
四目相對間,二人皆意識到……此時,他們有著同樣的心事。
這世間,唯有他們能夠相互感同身受的心事。
所以,他這般盡心教導愛護鶴齡延齡兩個……是否有意彌補在照兒身上落下的缺憾?
張眉壽有些失神地想。
“使喚二字……哪里能用到你身上來。”
好一會兒,她才岔開話題一般,隨口說道。
說著,繼續往前走去。
祝又樘卻追上兩步,極自然地取過她手中的燈籠,笑著說道:“怎么用不得?是我眼色欠佳,竟叫你一手抱梅,一手提燈——說了這半天,才發覺自己兩手空空。我若是去做下人,怕不是要每日都被罰被罵?”
張眉壽聽得抿嘴片刻后,到底是沒忍住,“撲哧”笑了出來。
“你若是去做下人,這世上怕是沒有人敢做主子了。”她的心情莫名就開朗了許多。
“豈會。”少年雖是在笑,語氣里卻透著認真:“日后你若有使喚得上我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若想打想罵,只要無人瞧見,也皆隨你意。”
怕是被人瞧見了,給她再惹來麻煩,若不然,不加這一句也是可行的。
張眉壽唇邊笑意微滯。
這莫不是看清了她想打想罵,卻又礙于對他的敬畏,只能死死憋著的心思?
她沒說話,只往前走。
祝又樘見狀,又道:“你若不信,我且擬一份密詔,以作保證,可好?”
見他如此堅持,仿佛透著罕見的孩子氣,張眉壽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好端端地,她打他作何?
她知道,他是瞧見她方才心情消沉,有意逗她開心。
這份心思,她且是看得清楚的。
“打你罵你倒不必了。”
張眉壽頓了頓,又補道:“但……多謝你。”
祝又樘愣了愣,旋即搖頭:“……”
他想說,分內之事,卻又覺得有些逾越,太看得起自己。
于是竟是什么也沒說。
但聽她以這般語氣道謝,似將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他又覺得二人之間委實默契,這種默契……讓他心中仿佛被什么東西填滿了一般,竟是前所未有的充實,歡喜。
夜色朦朧中,少年好看的嘴角動了動,似想露出笑意,卻又忍住,可要忍住,偏又不可自抑地要溢出來。
張眉壽不自覺地抱緊了懷中花枝。
跟在不遠處的阿荔,只覺得自己要窒息昏厥了。
“看到了嗎?”
她激動地看向身側的清羽。
朱公子竟然主動替姑娘提燈了!
清羽:“……”
看到了!
但他寧可沒有看到!
殿下這伏低做小的做派,究竟是從哪里偷學來的啊!
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他許久了——而在此時,這種困惑更是達到了巔峰。
可……他現在竟有了一個更深更可怕的困惑。
那就是——看著殿下為張姑娘提燈,他為何感受不到一絲違和感?
仿佛,就該如此?
呵呵,他大約是終于被殿下逼瘋了吧?
同一刻,定國公府內,季大夫正在院中來回踱步。
真是奇怪……除了晌午那一趟之后,姑奶奶竟再也不曾著人來請過他!
倒不是他盼著表姑娘體內的生息蠱頻繁發作,而是這著實有些不大尋常。
生息蠱在體內,一日之內,少說也要發作兩至三次才對——
他原本猜測,興許是他開的藥過于管用。
可著藥童打聽之后,他才知道……自己開的藥,姑奶奶壓根兒沒給表姑娘喝!
這算怎么回事?
莫非是嫌棄他沒用,對于表姑娘的病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竟想要另請高明不成?
自打從進了定國公府以來,季大夫頭一次感受到了何為危機感。
他本還想找二姑娘出面,見一見張姑娘,可因二姑娘回府之后,天色已晚,他也實在不宜打擾——
畢竟不想連最后一絲清譽和形象也就此葬送。
于是,只能在院子里轉來轉去了。
季大夫滿心困惑焦急,又是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徐氏院子里的丫鬟找了過來。
“季大夫,姑奶奶請您過去一趟,再替表姑娘診看一番。”
季大夫立即來了精神。
還好還好,飯碗還在!
可表姑娘怕是又要遭罪了。
哎,人心便是如此復雜——季大夫邊收拾藥箱,邊在心中感慨道。
可待進了徐氏院中,季大夫臉上的神情卻倏然凝滯。
本以為最先聽到的是令人頭皮發麻的孩子哭聲,可為何竟這般安靜?
莫非……表姑娘年紀太小,身子骨太弱,竟是——
不對,丫鬟們還在廊下有說有笑呢!
季大夫心中不解,加快腳步走進了堂中。
“姑奶奶,季大夫來了。”丫鬟走進里間稟道。
徐氏應了一聲,抱著女兒走了出來。
一身水粉衣裙的女童靠在母親懷里,手中抓著一只撥浪鼓,正奶聲奶氣地喊著“母親”,笑嘻嘻地撒著嬌。
季大夫愣了愣。
這看著……似乎并無異樣。
那姑奶奶請他過來是為了——
“婧兒如今精神也好,也不曾無故哭鬧過了,所以想請季大夫再幫她瞧一瞧,病癥可是消了。”徐氏語氣帶笑,是近日來少見的輕松。
季大夫聞言忙問:“姑奶奶之意是,自昨日起,表姑娘便不曾哭鬧過且精神極好?”
徐氏點頭,抱著婧兒在椅上坐了下來。
季大夫驚異不已。
這年頭,難不成就連蠱蟲都開始偷懶,不好好干活了?
可他心中卻更傾向于另外一個可能——
懷著印證的心態,季大夫上了前去。
他借著替婧兒診脈的間隙,細細地看了她的右手虎口處。
季大夫心中大驚,眼中滿是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