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章拂若供出他的罪狀,落在皇上眼中更像是蓄意污蔑報復。
拿尋常眼光去看待,誰會真正將自己的把柄交出去?
而若在這個時候,即便是經由他人之手將那些罪證呈至御前,那么這些罪證的來處、出面之人與‘妨礙國運’,‘居心叵測隱藏在國師身邊多年’的章拂之間的牽扯等,必然都會惹得皇上疑心。
皇上必然要去查。
有心之下,若查到祝又樘身上……
即便皇上再信任太子,可一旦太子與大國師身邊的親傳弟子勾結,且那親傳弟子如今身負罪名在……人人皆可演戲,若說國師演得極妙,那太子未必不能演。
單仗著所謂的帝王信任來行事,是不切實際的。
“更何況,繼曉之所以敢如此有恃無恐,亦有原因在。他防備心極重,因此那些罪證當中,并無甚真正要緊的大罪,落在外人眼中,或是足以要他一條性命——”祝又樘道:“可父皇不同。”
他這位父皇并不是真正的糊涂。
繼曉多年來所為,父皇豈會一無所知?
不過是自認在掌控之中,并未觸及到底線罷了。
父皇一心求仙,是將繼曉視作了長生路上最大的助力,這種依賴,足以抵消太多過錯。
也正因此,上一世章拂手中雖早已握有證據,卻也要堅持等到他登基之后才肯拿出來。
父皇此一世待繼曉固然也有了不同,但那些疑心尚未能發酵完整。
張眉壽沉默了一瞬。
凡事皆講求時機。
那些罪證此時即便被呈上去,會被牽連不說,甚至并不能動搖繼曉的根本,至多是放大皇帝的疑心罷了。
就大局而言,是得不償失的。
他們本身倒也稱不上十分著急,大可徐徐圖之,待到徹底摧毀繼曉在皇帝心中的信任,再將那些證據大白于天下,將那妖僧治罪。
但眼下多了一個被關在詔獄中的白家公子。
說句狹隘些的氣話,對于一個不顧自身性命安危,不聽勸告一心求死之人,她是不想救的。
可自己也清楚那不過是氣話而已。
“白家公子不同于其他人。”祝又樘似猜到了她的心思一般,道:“白家滿門冤魂,僅留下他一人而已,朝廷虧欠白家太多,便是出于償還彌補,白家公子這條性命必也要設法保全。”
這不是感情用事,也非不顧大局——
而是非救不可。
此乃不必抉擇之事。
張眉壽點了點頭。
無論如何,人是一定要救的。
即便對方為復仇而一心求死,可卻也決不該背負著冤名,悄無聲息地死在詔獄當中。
他有他的選擇,他們也有他們的選擇。
“人固然要救,卻也要想一個穩妥些的法子才行。”她說道:“但事已至此,便是與那妖僧正面對上,也沒什么可害怕的。”
小姑娘語氣果決干脆,絲毫畏懼都沒有。
祝又樘聽得眼中浮現笑意,“嗯”了一聲道:“正是這個道理。他便是在設餌,想看什么且給他看就是了。”
“那我先不走了?待此事明朗些——”
“不必。”他將她的手握緊了些,道:“自是姨母的事情更要緊些,你不必掛心京中之事,我會使人常給你送信的。”
張眉壽看了他片刻,到底是點了頭。
“那我早去早回,你獨自在京中,切要顧好自身安危。”
上一世在登基之前,他一直不曾表露過異樣態度,直待登基之后才放開手腳清算繼曉一黨。
這一次卻是大有不同——如此境地之下,她擔心繼曉狗急跳墻,會對他出手。
祝又樘應了個“好”字,將她撈進懷中,道:“只是此番不能與你同去看望姨母,時刻護在你身側——”
他固然想陪她同往。
可卻清楚,唯有他留在京城,安排好諸事,穩固局面,方是對她最大的保護與理解。
張眉壽靠在他肩上,聽著這句話,忽然就想到了先前他跟著自己去了湖州的事情。
他似乎一直都在保護著她。
以他力所能及之內,最好的方式。
心中有太多話想與他說,也有些矯情的不舍,可到底沒有多言,只打趣著道:“殿下如今這姨母喊得倒是順口,不知道的還當是殿下家中的姨母呢——”
少年聲音清朗帶笑:“此前是你跑去東宮,信誓旦旦地說,你家長輩甚好,皆要分我一半的。怎么,如今喊上一喊都使不得了?”
“自然是使得的。待回頭在蘇州見了我家姨母,我定是要與她說一說的,說不準她聽了心中高興,病就好了呢。”
她這話一半是玩笑,一半卻是盼著姨母的病當真能好起來。
頭頂卻傳來少年認真的聲音:“那我寫一封信命人快馬加鞭送去,必要多喊幾句。”
張眉壽嘴角彎彎地“嗯”了一聲。
“殿下,我一點兒也不怕。”她忽然沒頭沒尾地道。
哪怕還有許多難題需要去解決面對,可此時靠在他肩上,便覺得極安心,更覺前路雖坎坷卻不足為懼。
祝又樘笑著將她擁緊了些。
而他卻是怕的。
怕她冒險,怕她吃苦,怕她落淚。
也怕她身邊之人遭遇不幸,她會因此傷心難過。
只有在她身上,他才會覺得自己是膽小的。
但也是鮮活的。
張眉壽同祝又樘說定之后,心中真正有了決定,便無意拖延耽擱,打算明日一早便動身離京。
回到張家之后,阿荔得了吩咐,避開阿枝悄悄收拾起了行李。
張眉壽則去了松鶴堂。
松鶴堂中,張老太太正抱著良緣,一邊替貓兒順毛,一邊同蔣媽媽說著家常話。
聽得寶貝孫女來了,面上笑意登時更濃。
“祖母。”張眉壽走了進來行禮。
“快坐吧。”張老太太笑著道。
而此時本瞇著眼睛躺在她膝上的白貓兒,忽地跳了下去,跑到張眉壽身邊,拿毛茸茸的腦袋蹭了蹭她的衣裙。
張老太太見狀心情愉悅,半點吃醋的意思都沒有。
貓兒雖是她養肥的,但卻向來知道真正的主子是哪個——這份靈性,不愧是既安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