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子見婉瑩轉身回屋,忙不迭地拎著兩個籃子,許是心中也憋了一些煩悶,也不敲門進去,直接把籃子,放在婉瑩的屋門口,沖著屋子里喊了一聲:“婉瑩姐姐,竹籃子和炭籃子,小林子給你放在門口。這雪馬上就下大了,姐姐早一點兒點個炭盆放在屋中,仔細凍著了。”
婉瑩也不吱聲,小林子等了一會兒,屋里沒有應聲,又說了一句:“婉瑩姐姐,小林子走了。”說完風風火火地跑到綿壽橋上,與賀佑安匯合。
“東西送過去了?她怎么樣啊?”
“婉瑩姐姐好著呢,左一口謝謝將軍,右一口謝謝將軍,分明是小林子跑腿出力,她怎么不謝謝我?”小林子怕說出實話,賀將軍不悅,故意撒了一個沒邊沒影兒的謊話。
可是賀佑安深知婉瑩性情清高倔強,況且方才兩人才有齟齬,婉瑩斷不可能說謝自己這樣的話。
“臭小子,這樣稀松八兩的謊話你也敢胡編?”
小林子見謊話被賀將軍識破,又不甘心,又不想讓賀將軍難過失望,只在心里說:非得立個誓言方才讓他信服。若是誓言太虛還不如不立,咬咬牙狠狠心,脫口說道:“小林子騙將軍做什么!小林子若是騙將軍,就是護城河里的王八,一輩子讓世人掛在嘴邊罵。”
賀佑安心里陣陣溫暖,這小鬼精靈,為了讓自己能高興點兒,連自己都詛咒上。可憐他如此真心真意待自己,罷了。只當他說的話是真。也算是聊以吧……
小林子見賀將軍有些信任的神色,心中也想:“我的好將軍,你喜歡誰不好,偏偏喜歡這個又冷又傲的婉瑩姐姐,小林子一點兒也不怕做護城河里的王八,就怕將軍用情太深,將來傷了自己。
兩人想著心事,有一句沒一句地走到宮門口,守門的侍衛檢查了賀佑安的腰牌放行,到小林子這兒卻攔著不放,急得小林子只在心里罵娘。
“本將軍我今兒要去北城辦一件事兒,身邊沒人伺候不行。”
那個油頭豬臉的油子門衛,不陰不陽地說:“爺,不是小的不放小林子公公出去,實在是宮規森嚴,小的也不敢造次。”
“將軍,將軍……”小林子急得直喊賀佑安。
賀佑安示意小林子噤聲,說:“本將軍出去是去辦一件事,身邊要帶一個隨從。正好小林子下午不當班兒,出去替本將軍幫襯一下。”
“小的斗膽問一句,是什么樣的事兒?”
“放屁,連這個你也要過問!”
小林子不敢說話,只在一邊急得直跺腳。
“將軍息怒,不是小的胡亂打聽,實在是上面查得嚴,若是領班問下來,小的也好交差。”
“本將軍即日就要揮師南征,自然是軍機大事。朝廷的軍機大事兒,也得跟你們侍衛領班的通報嗎?”
“不敢不敢,小的不敢,這就放小林子出去。將軍息怒!”油子侍衛見賀佑安勃然大怒,再聽是軍機大事,早就嚇得快要尿褲子。連忙放行。
小林子如脫兔一般跳上馬鞍,跟在賀佑安后面一騎絕塵。
“連將軍也學會撒謊了!咱們有什么軍機大事,還不是下館子吃酒。”小林子夾了一下馬肚子,并排騎在賀佑安旁邊湊著說到。
“你幾時見本將軍撒謊了?”賀佑安一臉云淡風輕。
“將軍還耍賴,剛才明明說出去辦軍機。”
“臭小子,你怎么知道本將軍出去不是辦軍機?整日里油頭滑腦的鬼聰明,竟然敢踅摸到爺的頭上?”
一聽辦軍機大事,小林子就像一條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蔫兒了,撅著凍得紫紅的小嘴說:“將軍說話不算話,不是說好了帶小林子下館子么?”
“先辦正經事兒,辦完了館子隨便你挑。”
小林子這才魂魄還體,樂得跟一朵兒屁花一樣,說:“小林子知道將軍不會食言。”
“咱們得快點兒了,這會兒雪越下越大,待會兒館子關了門,可不愿本將軍。”說完拿著韁繩抽了一下馬屁股。
兩個人奔馳在雪幕里,一頓飯的功夫,便來到師大人府上。賀佑安下馬小林子也跳下馬,把兩匹驄油油的駿馬拴在馬樁上。
早有門吏垂手立在門廊下,見來客騎的是高頭大馬,身穿的是綾羅綢緞,走近一看,竟是朝中新貴,皇上剛封的征南大元帥。少不得趕緊上前迎道。
賀佑安從懷中掏出一張名帖,遞給門吏說:“在下是……”
“小的知道,將軍來過幾次,小的記得將軍。前幾日喜聞將軍掛帥,小的這樣的身份嘴臉,也不能去道賀,今日偶遇將軍,在此恭喜將軍,賀喜將軍。”門吏一貫油滑事故,逢迎賀佑安說到。
“不知師大人這會兒在不在府上?”
門吏連忙點頭說道:“在,在,將軍跟小的進去,小的去通報。”
門吏領著賀佑安進去,小林子也緊跟其后。剛進正形堂,幾個門吏模樣的小廝端了幾盆炭火進來。恬著巴結的嘴臉說:“這是門房里的火盆,怕將軍冷,先端過來。”
正說話間,另有小廝提了茶爐,奉了茶水于賀佑安。
一盞茶的功夫,只見師大人掀簾子入室,賀佑安起身抱拳行禮說道:“大人!”
賀佑安如今已經是朝廷的一品大員,縱然師大人年長,也不得不還禮說道:“賀將軍風雪前來,可是有事?”
賀佑安看了一眼小林子,轉身對師大人說:“本將軍的這位小兄弟,還沒有吃飯,不知師大人府上的便飯,可否賞他一碗。”
師大人會意,連忙對著屋里的幾個伺候的小廝說:“你們都下去,趕快讓廚房做一桌可口的飯菜,帶這位小兄弟去。”
小林子一聽有吃的,可不樂得屁顛屁顛地跟著幾個小廝出去。屋里就留下師大人和賀佑安兩人,一時間堂內‘嗶啵’的炭花一連爆了三四個。
“前幾日風聞大人偶感風寒,不知可大安了?”
“多謝將軍惦記,已然痊愈了。”
“如此,在下也可安心了。今日冒雪前來,是有兩件事情請求師大人。”
“將軍快人快語,但說無妨。”
“首先這第一件事情,事關此次南征,在下偶然風聞,韋光的副將方松鼎是師大人的故交也是昔日的部下,在下有一件事情想求師大人幫忙,不知師大人為難不為難?”
師大人聽聞賀佑安進府,心中便猜到了八九分,雖然賀佑安現在還沒有開口,師大人已經斷定:賀佑安必定是讓自己給方松鼎寫一封書信,勸其歸降。
想到這里,師大人面不改色,信手端起桌子上的茶水,如常地說:“不知將軍所說為何事?”
師大人如此坦蕩,倒是讓賀佑安有些不好直接開口,繞了一圈,說道:“聽聞當年師大人從斷頭刀下救出方松鼎,方松鼎一直把師大人當作恩人……”
賀佑安最是個直性子的軍人,不擅長拐彎抹角,原本打算兜一圈子再說自己的想法,但是一句話下來,又直挺挺地直奔主題,一時有些難以開口。
“當年我們幾個小將,都在令尊麾下效力,說起來還是令尊大人提攜我們幾個,只是大恩還未報償,恩公已駕鶴西去,每每想起,心中莫不痛心疾首垂淚嘆息。”
師大人這幾句話,絕對不是官場上的逢場作戲,而是由心而發。眼眶中的濁淚,也不是弄虛作假,真的是痛徹心扉,從心里流出來的。
賀佑安有些黯然,英俊的臉深深地埋在披風上大毛風領里。良久,緩緩說道:“‘不傷一兵一卒而退人之兵’,這句話,佑安小時候在營帳里聽大人對家父說過。如今福建叛軍已然滲透到兩江之地。佑安夜不能寐,不是怕打不贏這場仗,只是擔心……”
賀佑安的擔心,實際上是他的分外之事。如今滿朝文武,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這件事情跟順天府絲毫挨不上邊,這樣貿然將師大人卷進其中,這也是賀佑安的一層擔心和顧慮,因此話說到這里,有些遲疑。然而再一想自己心中家國天下的大道,硬著頭皮說:“佑安……擔心的是,兩江之地歷來是朝廷稅收命脈之所。如果大張旗鼓地殺伐戰亂,只會讓兩淮的千萬黎民流離失所。大人也明白。朝廷的賦稅,三分之一來自江蘇江西兩省,今年直隸陜甘春旱秋澇,該收秋糧的時候,一連一個月的連陰雨直接把莊稼泡爛在地里。這是百姓們過冬的口糧啊!不是佑安危言聳聽,只怕……只怕過了年,直隸兩地的災民會涌入京城,若是……激起民變。那可真是內憂外患了……這樣的當口,若不穩住兩江,保住朝廷的錢袋子,到時候出了大事兒,真的是焦頭爛額也變不出銀子救災民。王爺為此,每每夜不能寐,食不能下,思前想后,還是希望大人能為朝廷未雨綢繆,佑安請大人三思。”
這是榮親王的意思?師大人心中有些驚喜,這些道理師大人早在心中盤算過千萬遍,自己身不在其位,就算心有余力,也是愛莫能助。朝廷大臣日日只知道擠兌異黨,皇上也耽于酒色,福建八百里加急已然摞得山一樣高,卻風聞聽到,皇上為了找一位雪中的美人,在后宮鬧得沸反盈天。每每想到這些焦頭爛額的事情,也是夜夜不能安睡,唯有床頭的燈,知道自己心里的煩悶。
如今榮親王能有這樣的胸懷氣度,能上憂朝廷之隱患,下慮百姓之疾苦。實在是朝廷的一大幸事。幸哉!幸哉!
賀佑安的來意,師大人不言自明。只是方松鼎已經決心反叛,又豈能是自己一封書信就能勸其歸降?更何況武安侯一直虎視眈眈地盯著方松鼎,恨不得先殺而后快。方松鼎的這封歸降信不好寫啊!
“將軍直抒胸臆,師某也不遮掩,師某與方松鼎是有一些故交情誼。可是二十年前的情誼和如今的項上人頭,孰輕孰重,方松鼎心里的算盤,我們也要打算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