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的深山中,賀佑安整整昏迷了十天十夜,原本英俊儒雅的臉,已經深深地塌陷下去,消瘦的臉龐讓曹將軍坐立不安,食寐難寧。
昏迷十天不醒,大約也是郎中們心里的極限,賀佑安這次真的死劫難逃。
整整熬了十日,曹將軍從一只發瘋的猴子,變成了猙獰的雄獅,郎中已經被砍了一個,剩下的十幾個郎中,沒有一個敢實話實說。
不懂醫術的莽漢,大約也從賀佑安一日比一日消瘦的臉上,看到了死神的降臨。
曹將軍心急如焚,又六神無主。只能拿著長刀,將帳外的枝枝葉葉砍得干干凈凈。
整個中軍大營都終止了所有的喧囂,就連平日夜里鶯鶯燕燕的勞軍營,一連十日都是冷冷清清。
婉瑩瘦得脫了形,枯瘦如柴的雙手上,那一團鳳仙花染過的指甲,紅得格外詭異。
“娘子,今晚是第十夜了,賀將軍依舊沒有醒過來。”蕓娘似乎預見到數日之后的死期,包含著悲傷的語氣跟婉瑩說道。
這十天對于婉瑩來說,也是生死的折磨,遙不可及的愛情路上,到處都是殺機四伏的鬼魅;她想去探望賀佑安,卻找不到一個堂堂正正的理由。
感謝,似乎顯得微薄沒有說服力,面對一個拿命愛自己的男人,只說一聲謝謝,大約老天爺也不會答應。
送禮,且不說婉瑩現在身無分文,就算是搬來一座金山,恐怕也不能償還救命之恩。
探病,明明是中了劇毒,昏迷不醒,探病顯得假惺惺。
告別,賀佑安為了自己昏迷不醒,若是抱著告別的姿態去面對他,真成了豬狗不如的畜生。
找來找去,婉瑩翻遍了天下和自己的內心,實在找不到一個面對賀佑安的借口。
崔鶯兒的心早在十日之前,也隨著射中賀佑安那一箭,身如槁木,心如死灰。
晝夜不休地巴望著中軍大帳,望眼欲穿地望著那里的進進出出。
日漸沉重的病勢,耗盡了崔鶯兒一生一世的等待。
十天的煎熬,同樣也耗盡了賀佑安畢生的精氣,伴隨著氣息的衰竭,脈搏也游若懸絲,郎中們最擔心的死亡,還是無可避免地降臨。
中軍大營里死氣沉沉,每個人都用焦急的目光,竭力地挽留賀佑安。
郎中們已經知道了答案,但是沒有一個人敢開口告訴大家。
崔鶯兒偎依在遠處,流著淚望著靜悄悄的大帳。忽然,一聲哀號,沖出天際。
“大將軍,你不能死……”曹將軍歇斯底里地吶喊,劃破長空,晴天霹靂一般,落在崔鶯兒的頭上。
最最心死的結局,還是沒能避免。崔鶯兒趴在地上,將臉埋進草叢中,任由眼淚順著泥土滲進干涸的土地里。
青澀的草汁蹂躪在崔鶯兒的臉上,泥濘的黃土也毫無頭緒的混在一起。
呼天搶地地哭泣著,捶打著,他已經死了。
踉蹌地起身,半跌半撞地回到勞軍營,直接撲進婉瑩的帳篷里,倚在一個木架子上,用手指著婉瑩喊道:“他死了,這下你開心了,再也沒有人糾纏你了!”
婉瑩看著《三十六計》上賀佑安密密麻麻的筆記,眼里的淚水,決堤一樣,奔涌而出。
濤濤的眼淚,砸在賀佑安的字跡上,悲情的兩個人,竟然用這種方式擁抱在一起。
崔鶯兒見婉瑩面無表情,發瘋一般沖過去,死死地攥住婉瑩的肩膀,猛烈地抖擻著喊道:“這下你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你的娘娘了,他死了,沒人破壞你跟皇上的愛情了。你順心如意了吧!”
婉瑩還只是無聲地流淚,崔鶯兒說的不無道理,曾幾何時,婉瑩是這樣卑鄙地想過。如今被說破,也沒有資格去反駁。
“你是天底下一等一忘恩負義的卑鄙小人!他為了你丟了性命,你卻像個烏龜一樣,縮著腦袋,躲在這里,你去看一看,難道不行嗎?他到死你都不去看一眼,難道死了,你還不愿意嗎?”
“鶯兒姑娘,有什么話好好說,娘子如今懷著孩子,你這樣抖摟她,傷了孩子怎么辦?”蕓娘使勁拉著崔鶯兒,試圖將兩人分開。
崔鶯兒拗不過蕓娘和紅芙的拉扯,收回自己的胳膊,沖著二人猙獰地冷笑著說道:“有話好好說!想聽我說好話!哼!宋徽宗的鳥是好畫,趙子昂的馬是好畫,可惜好畫不好聽,縮頭烏龜,遇到事兒,只顧自保,戰戰兢兢如同喪家之犬,這就是你們想聽的好話!”
蕓娘被這一同排遣弄著張口結舌,紅芙更是一句話也接不上,兩人目瞪口呆地望著泥濘的崔鶯兒。
“人都死了,你們還想讓我好好跟你說話,像你這樣自私涼薄的女人,活該你被人追殺,就算是下地獄也是你活該報應,罪有應得!”
“你讓我去見他,說什么?說謝謝,說再見,還是說有緣無份真的抱歉?”婉瑩直勾勾地盯著崔鶯兒,一字一句地反詰道。
崔鶯兒只替賀佑安鳴不平,卻沒有想過婉瑩的處境,一個已經是別子的女人,用什么身份去面對自己昔日的愛慕者。
“我不是縮頭烏龜,我只是不知道見了之后該說些什么?你告訴我,你告訴我,我見了他,該說些什么?你告訴我,我現在就去。”
這次輪到崔鶯兒無語,她也不知道婉瑩見了賀佑安該說些什么。
“你以為我不想去看看他嗎?我已經是這副田地,見了又能怎樣?你以為我這么狠心是因為想耍弄他?我已經嫁為人婦,若還是對他情意繚繞,那才是害了他也毀了我。”
婉瑩噴薄著自己心中的憤懣,她對不起賀佑安,然而這一生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說什么也都完了,就算錯,也要硬著頭皮走下去,這就是命中注定。
“去見他就是好人?不去見他就是蛇蝎心腸?見是最容易得了,見了之后怎么辦?虧欠的終究是虧欠,命中注定的終究還是不能在一起。見了又能怎么樣?”
崔鶯兒被婉瑩的咆哮,避著倒退了幾步,婉瑩依舊沒有停下來的意味,仍舊沖著崔鶯兒大喊道:“你給我一個兩全其美的答案,也算是超度了我。”
崔鶯兒不知不覺間貼在了帳篷上,無路可退,她沒想到婉瑩竟然是這么一個剛烈堅貞的女子,然而賀佑安已經死了,崔鶯兒面對婉瑩瘋狂地咆哮,嗚咽道:“他死了……”
強弩之末的婉瑩,瞬間垮塌,松散的瞳孔里,流出源源不斷地淚水。
他死了,他怎么就這樣死了?
婉瑩還沒來得及說聲謝謝,還沒來得及跟他道別,甚至還沒來得及好好欣賞他的眷戀,他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了。
那些虛無縹緲的名聲,那些桎梏靈魂的枷鎖,還有壓在婉瑩心頭的戒律,統統煙消云散,婉瑩顧不上自己身體的不便,瘋一般沖到中軍大帳。
他不能死,自己尚且沒有逃出虎口,他怎么可以輕易放手?
蒼涼的病榻上,賀佑安羸弱的身體上,已經蒙了一層白紗。
婉瑩沖破層層阻攔,死命地撲倒賀佑安身邊,猙獰地揭下那層紗布,沖著賀佑安枯瘦的臉大聲嚎啕“你不是說這一輩子都要護著我嗎?你既然做不到,為什么要輕易承諾?”
曹將軍拔出自己腰間懸掛的長刀,殺氣騰騰地準備沖過去,卻被幾個參將攔住。
“你這個該死的禍害,都是為了你,老子殺了你,給他陪葬。”眾人攔得住曹將軍的身體,卻堵不住他的嘴。
婉瑩不理會曹將軍的謾罵,繼續沖著賀佑安大喊:“你起來啊,你不是說站在我的身后,只有一個轉身的距離嗎?如今我站在你身邊,你怎么不站起來!”
一個死了的人,再也無法站立起來,婉瑩的怒吼不過是徒勞而已。
“你說前世錯過了幾次,受了三生三世的折磨,好不容易熬到今生,你忘記自己說的話了嗎?你怎么可以說走就走,你怎么可以騙我?”
這是賀佑安留在婉瑩夢境中的話,那個時候賀佑安試圖想要喚醒執迷不悟中的婉瑩,就像婉瑩此刻想要用這句話,喚醒已經死去的賀佑安一樣。
一番對婉瑩無用的話,反過來用在賀佑安身上,同樣沒有效力。
一個是活死人,一個是死了的活人,兩人錯過了一步,注定是要錯過一生。
望著賀佑安如同沉睡一樣的臉,婉瑩歇斯底里地趴在他身上,死命地捶打,嘴里喊著賀佑安曾對自己說過的話。
“你說過等了我三生三世,不在乎多等一生,你說過會站在我的身后,這都是你說的話,你起來跟我對質啊?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明白,我什么都懂!你說過的,沒說過的,在我耳邊說的,在我夢里說的,還是三生石畔留在我心里的,我統統都知道。我只想問你,我的心,你知道不知道?”
一屋子的人,被這個瘋瘋傻傻的女人給嚇傻了,都知道這是皇上的發妻,也不知道這些話倆人是啥時候說的?
想到這里,四五個將軍,十幾個郎中,心里都捏了一把汗。這事兒要是傳出去,兩個人一個也別想活。
“禍害,他都死了,你說這些鳥話做什么?想讓他被皇上挫骨揚灰嗎?你真是貽害千年的禍害。”曹將軍心里真正的話不是這個意思,賀將軍活著的時候,你百般冷遇,如今他死了,你才說這些話,還有什么用,他也聽不到了。